呼——

    風聲吹得更急了，灰色影子影影綽綽地在照亮四周的邊緣閃過。

    咚——

    豎起的風墻被一斧頭斬碎，大盾和灰色斧頭相撞，上前抗傷的防御玩家并沒有感覺到明顯的力量，但一股冰冷到幾乎要把人凍在原地的寒流正席卷而來。

    “？？？居然是魔攻！上上上，光系風系試試，武者防御！”

    咋咋呼呼的玩家們看起來松散、實際配合良好地沖了上來，密集的攻擊落在唯一被拉住的亡靈影子上。

    定住飄忽的影子，玩家們這才看清，影子并不完全是灰色。

    扎著紅馬尾的女矮人臉上有著長長的灼燒傷疤，她穿著一身重要部分用金屬打造的鎧甲，手握斧頭，身上大部分地方已經褪色變成白灰色，像紙張燒完后的蒼白灰燼。她的眼珠是一只灰色一只和雷羅相似的淺褐色，正面無表情地看向他們。

    “跟我——回去——做錯了，錯了——”

    萊因哈特忽然明白，為什么雷羅說亡靈有著特殊的外表和感覺，一般絕不會認錯。這一看就不是正常人啊，誰會認錯！

    萊因哈特做了個鬼臉，“略略略，那你倒是請我回去啊~”

    “老大，攔不住了！”

    “老大，看到了，是青銅上位矮人亡靈！”

    兩聲匯報同時響起，萊因哈特搓搓手，“注意走位，治療拉血！”

    高亢的指揮聲在矮人影子飄過第一層防線時戛然而止，萊因哈特滿頭大汗，亡靈沒有骷髏也沒有夢魘馬，但光是一個間歇性能變成虛影的特殊性質，就夠人頭疼的了。更可怕的是，這只亡靈雖然好像不會魔法，但武技相當精通，短短時間就已經僵直了幾個玩家。

    簡單說，就是一個高閃避高debuff還能幾率免控的boss，還高傷害低掉血，他們打中時血條跟刮痧似的。

    ……不過最后一條性質，對一直越級打怪的玩家來說已經很熟悉了。

    開打看到血條后，玩家對鬼的恐懼已經掉沒了，隊伍里其他玩家也開始邊打邊招呼亡靈，試試看能不能溝通。但她混沌的表情對玩家提起的矮人生活、雷羅生活毫無觸動，呃，不，還是有些觸動的，比如，下手更狠了。

    “風緊扯呼！我們是雷羅的朋友，你會后悔噠！”萊因哈特按著胳膊的斷裂，抽了口氣，拍地龍獸就跑。微微的破皮扭傷般的疼有些怪異，但在戰斗中顯得相當方便。

    被亡靈按著一頓暴揍，開怪和怪物傷害機制還沒完全搞明白，這會不跑才是傻子。

    邊跑邊打，玩家們看看大降的血條，悲憤又怨念地嘆了口氣，“我們真的是雷羅派來找人的，這是你們逼我的啊——”

    論如何打完再談，玩家相當精通。

    不過，連他們都跑得這么狼狽，萊因哈特大概明白了之前指路的藤蔓女巫們對亡靈的恐懼來自哪里。要不是他們人多，亡靈簡直是無敵的。

    萊因哈特快速梳理了一遍剛剛攻擊中觀察到的線索，“等會站在這里，光系火系同時輸出，防御系禁錮圈位置……”

    付出了一半玩家復活回城的代價后，盯著怪血條的萊因哈特大喊，“注意注意，留一絲血條，別真打死了！打死了沒npc帶路了！”

    話音剛落，大部分被灰色占據的矮人身影突然停了一下，最后一絲血條消失不見。

    萊因哈特：“？？？”

    一直面無表情仿佛一個無情殺戮機器的紅發矮人，忽然低了低頭，只是一個簡單的動作，卻好像哪里變得不一樣了。玩家們順著她的動作也看到了，從她雙腳的灰色部分開始，全身的灰色正在飛快飄散消失。

    萊茵哈特有些慌，目前為止還沒有npc被打空過血條，他也不知道會發生什么。但按照其他游戲規律，他給自己打了個氣，“一定是從boss變黃名吧？那個，你好，我們是雷羅……”

    短短兩秒里，灰色的崩解已經蔓延到矮人的頭顱，聽到最后的名字，她抬頭看向了玩家們。

    下一秒，最后的淺褐色眼睛和紅發全都消失，所有人都聽到了一聲輕輕的嘆息，像傳入心底。

    剛剛矮人在的地方已經空無一物，萊因哈特看著那里，有些不敢相信發生了什么。

    “……死、死了？”

    第一次在游戲里親眼看到一個人被自己攻擊消失，被刻意約束著只殺死過魔獸魔化植物的玩家大多呆住了。

    當啷一聲，有人長劍脫手了。

    剛想憤怒聲討游戲bug，遠遠的，有人看到空蕩蕩的空氣里漸漸浮出了灰色。在他們剛遇到矮人亡靈的地方，一個灰色的影子重新出現。

    “老大，快看！那是什么！”

    矮人的外形幾乎沒有變化，依然是紅發長馬尾，同樣的傷疤，同樣的灰棕雙色眼睛，女矮人還沒睜開眼，垂頭飄在原地打轉。小心翼翼摸過來的玩家隊伍觀察了幾分鐘，沒被對方攻擊。

    萊因哈特有些不確定，“你們覺不覺得，她身上的灰色變多了？”

    他記得剛剛看到的矮人腹甲邊緣還是泛著青色的，現在卻全部變成了灰色。這讓他有些不安，但又說不清不安的來源。

    暗搓搓的觀察沒有持續很久，幾秒后，玩家剛丟了個探測術過去看狀態，就感受到了熟悉的涼意。矮人亡靈的攻擊再次展開，呆板執著地喊著同樣的話。

    “鬼啊——”

    第一次遇到跟自己一樣會復活的家伙，玩家們除了驚呆還是驚呆。萊因哈特按照之前的圍攻經驗繼續指揮著，費解地抹了把臉，“見鬼了，到底要打掉幾管血啊？狗策劃的機制花樣越來越多了。問完雷羅沒有？知不知道這是誰？”

    尤其是每“打死”一次都是一管血清零，他差點要以為矮人亡靈真掛了。

    小弟紅糖涼粉接話，“老大，論壇消息，她可能叫‘蘿拉瑞爾’。”

    眼前的矮人亡靈又一次進入僵直消失狀態，已經連續三次殺死亡靈的萊因哈特知道，她將在兩秒里徹底消失，又在幾分鐘后再次變成呆板偏執的追殺狂魔。

    隨著他們的擊殺數上漲，玩家們的藍條血條都不太健康，全靠嗑藥頂著，并在矮人消失呆滯的時間里抓緊休息。但對面的矮人亡靈狀態似乎更不好。

    灰色痕跡從一開始萊因哈特不太確定的變化變得清晰起來，現在，矮人頭顱以下已經全變成了灰色。她復活蘇醒需要的時間也在慢慢變長，萊因哈特清晰地發現，矮人重組身體后的迷茫轉圈、對外界沒有反應的程度也在加深。

    萊因哈特抓緊時間大喊，“蘿拉瑞爾！我們是雷羅瑞爾找來幫你們的！”

    已經消失到下巴的矮人張了張嘴，“雷……羅。抱歉。”

    她又一次消失了。

    萊因哈特去抓腦袋，只抓了個空。他心里空落落的，扭頭看向不遠處，知道這個深藏秘密的影子將在不久后再次出現。

    亡靈同樣是游戲世界里一種生物，但這樣呆板偏執地活著，真的能算是活著嗎？

    論壇上已經對直播的第一只亡靈現狀展開了熱烈分析，一直忙碌沒太參與庇護地各個任務的馬猴燒酒都來湊了個熱鬧。

    “我們都知道，亡靈是這個世界上被認為不死不滅的可怕生物。但顯然他們活下來不代表能繼續和人一樣，姑且把其他時間和瀕死期分開，分為執念期和清醒期。執念期能看到外界也能說話，但是似乎無法溝通，清醒期的反應目前看來更像是能溝通的人的狀態。”

    “另外，看灰色痕跡蔓延的情況，我覺得亡靈也不能一直復活，而是需要付出代價。也許，下次死亡后她就會清醒。”

    馬猴燒酒的猜測很快被探索小隊印證。再次將矮人打入瀕死狀態，不需要玩家再提起雷羅，每次死亡時都會呆一下看看自己消失的肢體的矮人，就抬頭看了過來。

    她看向最靠近她的近戰玩家，目光里含著太多東西。

    “這是……雷羅的作品。他正視了他的天賦和責任，終于長大了。”

    近戰玩家忽然意識到，亡靈看的并不是他，而是他手中的武器。他讀出了眷戀和懷念，也有感慨和驕傲。很難說明白一個明明是ai建模的臉龐和眼睛里，怎么能表現出這么多種情緒，但他一瞬間忍不住鼻子發酸，想起了自己的母親。

    近戰玩家把帶著火焰紋路的劍往前遞了遞，剛好放到矮人眼下。

    有些吃驚這次戰斗后npc變化的萊因哈特反應過來，立刻開口，“您好，雷羅加入了我們的庇護地，已經進階白銀，我們受他邀請來幫忙。”

    矮人亡靈戰斗中一直有些呆板的表情變得柔軟，“辛苦他了。繼續在群山的庇佑下向西北方出發吧，順著那棵塔塔樹……年輕人，你們會找到旅途的終點。謝謝你們的到來……”

    在似乎清醒的階段開口說話的矮人，聲音依然粗糲，但多了一分灑脫干脆。即使她只剩一顆頭飄在空中，也很難讓人感到恐懼，反而能從中感受到來自闖蕩世界長輩的關切。

    消失到只剩雙眼的矮人眼睛顏色有了些微改變，灰色褪去，一雙和雷羅相似的褐色眼睛看過來，眨眼間，所有人都仿佛看到一個披著青銅色鎧甲、威風凜凜的紅發女矮人戰士露出微笑。

    “或許，這是我們贖罪的盡頭，真的能終結這一切。”輕輕的嘆息聲逸散在風里，帶著解脫與釋然。

    違反之前多次擊殺后總結出的規律，矮人消失了。

    即使玩家跑到她出現的地方蹲了半小時，也再沒有等到她出現。萊因哈特呆了一會，突然開始挖掘森林里厚厚的腐殖層，剛挖了幾下，就碰到了底下堅硬的東西。

    青銅色鎧甲的殘片、一把滿是銹痕的斧頭和骨架，暴露在玩家們的火把下。

    沒人說話，萊因哈特沉默了一會，倒空背包里的袋子，不嫌棄上面粘的泥污，親手一點點把它們裝了起來。“我們把她帶回去吧？”

    即使看得出斧頭可能的優秀品質，但沒人提出分配這份戰利品。整支小隊的情緒都變得很低落。

    “怎么、怎么可能呢？我還等著帶回去亡靈npc呢，一看就有故事，居然就這樣……狗策劃！！！”

    失魂落魄的喃喃聲在第一個罵策劃的聲音下，迅速轉移了方向，先前看過劇情里各種悲劇的玩家，又一次感覺自己身受重創。

    徹底死亡前，最后一段清醒時間里，被執念糾纏的矮人亡靈為他們帶來了寶貴的消息指引。

    “走吧，我們繼續出發。”萊因哈特揉了揉泛紅的眼睛，抬頭看向被山林擋住看不清前路的西北方。

    庇護地里，被玩家陸續來描述了碰到的矮人亡靈樣子、詢問她是誰后，正在工匠鋪工作時間的雷羅拿著手中的錘子，自從站到鍛造臺前就穩定均勻的捶打聲，第一次出現了節奏混亂。

    他有些心不在焉，時不時抬頭向外看。學徒們都知道老師平時經常躲著勇士們的打擾，也反復告訴過他們記得關門擋人，卻不明白為什么他今天似乎在期待有人到來。

    作者有話說：

    補上兩千，今天稍微歇歇！

    第110章 （二合一）

    庇護地里的悲憤指責突然炸開,“狗策劃你不做人——怎么能死了呢！！！亡靈還會再復活嗎？一定會的吧？”

    “咚當！！！”

    一聲重重的錘擊聲后，學徒膽戰心驚地看向矮人錘下深深凹進去的臺面，“老師！沒事吧？！”

    雷羅并沒有站在鍛造臺前,他像一陣風一樣沖出了工匠鋪，剛站到殿堂后房間門口，房門悄然打開。

    帶著期盼的目光,在希爾雅低頭看來時裂開,雷羅低下頭,“……我知道了。”

    不需要問,也不需要答,他已經知道了答案。

    希爾雅低聲詠唱出水鏡,一片清光亮起，“她離開得并不痛苦。”

    雷羅一眨不眨地看著水鏡里浮現的身影,不久前玩家視角看到的一切，都在他面前重現。看到呆板亡靈時,他忍不住打了個哆嗦，但看到一次擊殺前給出的些微反應，雷羅快速眨眨眼。

    “mama……”

    希爾雅選擇的視角里,紅發亡靈看著劍的目光，像穿過水鏡看到了這一側的紅發矮人，矮人盯著她最后消散前重新恢復色彩的身影,嘴唇張合中，他讀到了母親最后的話。

    ——我為你驕傲,雷羅。

    即使她死去后在懊惱和遺憾中變成亡靈，忘卻了很多事情,甚至反過來追殺一起離開地下城的孩子,但她始終都不曾后悔嘗試終結這一切。只是清醒時她想要離開、尋找其他辦法,被執念束縛時，她選擇用成長中知道的唯一方式“贖罪”來結束。

    從死亡變成亡靈開始，執念的產物就不再是原本的人，雷羅清楚地知道母親早已死去，這只是一份殘念的消失。但看到迅速消失的影子，他依然小聲地吸了吸鼻子。

    他并不怨恨，他只是沒想到會這么快……

    希爾雅按住他肩膀的手傳來溫暖和力量，雷羅漸漸站直了，像母親曾經多次要求的那樣，像個戰士一樣仰起頭。

    他看著水鏡里沒人動的骨頭和斧頭，像第一次認識玩家那樣笑了一下，忍了許久的淚水落進胡子。

    矮人紅著眼睛走出殿堂，已經從論壇直播帖中知道探索小隊發生了什么的玩家湊上來，難得有些小心翼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