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梓用力搖頭。

    臨江仙不是天女的對手，這一點從上一世他的結(jié)局就能看得出來。

    程梓一想到他曾死在天女手里就覺得不寒而栗，若非上一世天女贖了罪也賠了命，他這輩子根本不會搭理天女。

    但饒是如此，他也想小小地捉弄天女一下，替上輩子的臨江仙出一口悶氣。

    至于如何捉弄……

    天女大人，您可識得《楊戩救母》、《沉香救母》、《猴子偷桃》、《大鬧天宮》這些著名回目？

    不認得不要緊，你馬上就會聽到啦！

    程梓咧嘴一笑，圓眼睛都是使壞前的狡黠和躍躍欲試。

    臨江仙微微一笑，抱著他親了親：“又想捉弄人了？”

    “喵！”

    程梓別過頭，堅決否認。

    貓貓才沒有壞心眼子。

    ……

    兩刻鐘后，耐心即將告罄的天女終于等回了她的說書貓貓。

    彼時，程梓頭戴草帽，仰著腦袋威武雄壯地走到她面前，并爪蹲坐，氣勢十足。

    天女見狀，莫名跟著挺直了背脊，心中隱約有感，他這回要給自己講的是個不得了的故事。

    而她的預(yù)感是正確的。因為程梓要給她講一個大雜燴故事。

    從楊戩劈山救母失敗開始，到孫悟空被招安、偷蟠桃、大鬧天宮，一直到沉香救母成功。

    在這個故事的世界觀下，天庭的形象并不正面，甚至不算光彩。

    楊戩的救母行動因天庭而失敗，最終只能看著母親被十日烤死；桀驁不馴、瀟灑張狂的齊天大圣被削去自由的靈魂，鎮(zhèn)壓于萬丈深淵；沉香救母成功，雖改變了自己和母親的命運，卻未能改變死氣沉沉的天庭。

    現(xiàn)實、殘酷、冷漠。

    都被不近人情的天條，各有算計的眾仙詮釋得淋漓盡致。

    程梓當然不會把古天庭照反派模板來講，那樣太低級了。

    他要講就要講人心，講利益，講算計。把仙當做人來講，編織一個足夠真實和殘酷的故事。

    這樣，才能震撼天女那顆對古天庭無比向往的心，讓她自我懷疑，糾結(jié)難受，最后一把一把地掉頭發(fā)。

    這般場景，程梓光是想想都要笑出聲來。

    于是他干勁更足了，抖抖毛，對著天女抑揚頓挫地喵了起來。

    這一喵，就從早上喵到了傍晚。

    而天女，也跟隨他的講述經(jīng)受了一場觀的洗禮和重塑。

    楊戩從灌江口小混混到被逼一夜長大成人，歷經(jīng)磨難終得開山斧，拼著最后一絲希望前往營救因為與凡人相戀而遭到囚困的母親，最終也只能眼睜睜看著母親死在十日照射之下。

    故事里的少年天神目眥欲裂，痛徹心扉，卻只能咽下喉間門的血，轉(zhuǎn)身帶走meimei，為了生存和來日的復(fù)仇而加入天庭，成為二郎顯圣真君。

    后來，meimei也因重蹈母親覆轍被鎮(zhèn)壓于華山之下，只是這一次行刑的人，從十大金烏變成了他自己。

    楊戩被逼著經(jīng)歷了一場撕心裂肺、剝皮去骨的所謂成長，當程梓說到他立身云霄寶殿，看著玉帝和王母，眼底露出沉默而隱忍的鋒芒時，天女手中的劍在鞘里隱隱嘶鳴。

    緊接著，是齊天大圣的故事。

    這段講述里沒有道佛兩教的千載布局與爭鋒，沒有西天取經(jīng)和九九八十一難，只有一只頑劣的石猴和一個嚴苛又公正的天庭。

    石猴拜師學(xué)藝，得名悟空，菩提祖師傳授他諸多絕學(xué)，又逐他出師門。

    他拜倒在山門下哭泣時，天女眼眶微紅。

    石猴召集花果山猴類，自封齊天大圣，不受天庭轄制，瀟灑天地間門時，天女唇角上揚。

    石猴被天庭招安，卻得知自己只當了個小官，怒而偷蟠桃，大鬧蟠桃宴時，天女已經(jīng)聽出了不對，卻為他的豪氣感染，暗暗攥緊劍柄。

    石猴被十萬天兵天將圍剿而不死，被太上老君投入煉丹爐而不化，最后旗幟鮮明地站在天庭對立面，怒斥天庭虛偽時，天女的臉色也冷了下來。

    縱觀天庭對石猴的作為，不難看出所謂的仙界其實與爾虞我詐的人間門朝廷別無二致。

    花言巧語地招安，卻因石猴出身卑微而不重用。

    石猴發(fā)怒大鬧凌霄寶殿，眾仙也并不解釋或者安撫，上來就喊打喊殺，甚至追下花果山去，殘害猴類無數(shù)。

    到石猴反了天庭時，天庭的反應(yīng)同樣激烈又無情，那十萬天兵天將要殺的不止他一個，還有他的同類，他的部下，花果山上無數(shù)無辜生命。

    一樁樁一件件，著實不光彩。

    但天庭也并非一無是處。

    仙人們彼此之間門算計不休，卻是真的關(guān)心和愛護凡間門百姓。他們恪盡職守，兢兢業(yè)業(yè)地履行職責(zé)，當上神仙以來沒有一天休息過。

    而天條本身雖然嚴酷，卻同樣公正。公正地保全每一個凡人，也公正地對待所有神仙。

    自由奔放的石猴與嚴苛無情的天庭，從相遇的那一刻起就注定對立，注定有今日這場大戰(zhàn)。

    在沒有外力作用下，這段堪稱是宿命的安排嚴絲合縫，讓人心驚。

    天女幾乎瞬間門就猜到了結(jié)局，不忍心聽下去。

    但結(jié)局依舊如約而至。

    出面與石猴交手的是二郎真君。

    沒有如來佛的五指山，齊天大圣并未被壓制。沒有金蟬子和九九八十一難，齊天大圣最終也沒有被度化成斗戰(zhàn)勝佛。

    他也不曾輸給任何人，只是被天條化身的枷鎖困住，鎮(zhèn)壓在無光的深淵，被剝奪了光明，也剝奪了自由。

    這個故事的結(jié)束在二郎真君與石猴的會面。

    真君問他是否后悔曾經(jīng)的瘋狂。

    石猴沉進無光的地底，身體被道道金色鎖鏈束縛，眼里卻透出明亮的光。

    他說，這輩子我過得很痛快。

    天女聽完這句話，面無表情地拔出了劍。

    與楊戩和石猴相比，沉香的故事就格外舒心。

    他的成長有恰到好處的磨難引導(dǎo)，有他的舅舅暗中護航，甚至得到了石猴的一部分真?zhèn)鳌?/br>
    按部就班地接受歷練，然后變強，再不那么順利地救出華山下的母親，得償所愿。

    但，雖然是大團圓的結(jié)局，天女卻比之前兩個故事更覺得憋屈。

    因為沉香的命運里沒有反抗，一丁點都沒有。

    楊戩對天條的反抗，石猴對權(quán)威的反抗，他通通都沒有。

    恰恰相反，他的存在正好印證和順應(yīng)了天庭的公正。

    因為他的成長是由天庭一手造就，他促進了新天條的誕生，所以用自己的功勞抵了母親的罪過，有資格得到與楊戩截然相反的結(jié)局。

    在此過程中，天庭鏟除了一部分蛀蟲，玉帝和王母開始悔過，舊的天條為了同伴能夠順利降生而歡欣鼓舞地消亡，仿佛這個漫長又悲涼的故事，終于迎來了柳暗花明的結(jié)局。

    可真的是這樣嗎？

    真的是這樣嗎？

    天女一點都不高興，只覺得憋悶。但這個結(jié)局順理成章到讓她認為自己的不悅像是無理取鬧，連傾訴都不知從何說起。

    程梓看著她不斷變化的神色，從故事中慢慢脫身，一邊神清氣爽，一邊也為自己發(fā)的刀子疼得心肝兒顫。

    什么叫傷敵一千，自損一千零一?。?/br>
    抬起爪子一按額頭，程梓感覺自己蠢兮兮的。

    這時，天女倏然起身，殺氣騰騰地往外走……不，是往天上飛。

    程梓怕她太過生氣拆了隱遇鎮(zhèn)，連忙跟出去。才到棚子邊沿，就瞧見她在天上放起了“煙花”。

    天女九劍浩大的劍氣攪動晚霞后寸寸絞碎，然后再噴吐出去，云霞成了碎末，漫天都是斑斕的光澤。

    連夕陽余暉也被卷入其中，迸濺成壯闊的流光。

    程梓仰著腦袋，瞠目結(jié)舌。

    哇！好壯觀！

    田野里的人也紛紛駐足觀看。

    臨江仙忙完手頭的事，看見這副光景，無奈地趕到程梓身邊，戳戳這只搗蛋鬼貓。

    “你都對她說什么了？”

    程梓別開眼，心虛，但是理直氣壯地喵喵叫。

    我沒有，不是我，別甩鍋。

    否認連.jpg

    第83章 隱遇鎮(zhèn)四時（七）

    天女在隱遇鎮(zhèn)從夏天待到了入秋,每天也不練功，就跟著程梓聽故事，相當于是住在了姜家。

    不過她也不白吃白住占便宜,沒故事聽的時候就幫柳娘子打下手，幫臨江仙和姜二叔打理田地。

    別說,她手腳麻利又熟悉流程,干得還挺好。

    一天吃過晚飯后，程梓啃著臨江仙喂過來的飯后小食炸蝦球,問她明明是天女，為什么會對這些人間瑣事這么熟悉。

    彼時，天女正蹲在井邊洗碗，她用手指將抹布卷起一角，從碗沿打著轉(zhuǎn)往下擦,很快就把一只碗擦洗干凈,放入另一個盆里過清水,再疊到已經(jīng)洗好的碗上。

    “為什么熟悉這些事情？”她重復(fù)了一遍程梓的問題,“可能是因為以前跟小弟生活的經(jīng)歷吧。我們出生在天宮里,修行界之人都視我們?yōu)樘焐耢`,他卻想當個人?！?/br>
    程梓舔舔嘴角的面粉屑，甩著尾巴靠近她坐下,仰頭睜大眼睛：“咪——”

    以前都是他給天女講故事,小幾個月時間,存貨都被掏空大半,他也想聽聽天女過去的故事。

    井邊桃樹下,綠蔭蔥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