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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夜雨十年燈 第189節(jié)

    慕清晏用力握住插在自己胸口的刀柄,忍痛怒罵:“廢話,我當然不是慕正揚,昭昭也不是她姑姑!你醒一醒神,你若真殺了昭昭,將來怎么去見蔡平殊!”

    戚云柯踉踉蹌蹌的后退,胸口氣血翻涌,丹田中內力肆虐亂竄,周身經(jīng)脈直欲爆裂。

    他控制著幾欲混亂的神智,不斷朝天胡亂拍打,碎石紛紛墜落,整座漢白玉地宮被他打的搖搖欲墜。

    戚云柯知道,自己這是走火入魔了。

    混亂中,他滿地亂找,見了猶自昏迷的戚凌波,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吸干了女兒,他就能突破第三重天了,一切還能挽回,于是跌跌撞撞朝戚凌波沖去。

    蔡昭猜出他的念頭,用力掙開纏繞在身上長索,頂著雨點般掉落的石塊奮力撲過去。

    慕清晏一手捂著傷口,一手抓住蔡昭,“昭昭別去,他已經(jīng)走火入魔了,就吸干了戚凌波也救不了了!”

    蔡昭決然的甩開他:“不能看著無辜之人受害而束手旁觀!”

    戚云柯抓起戚凌波,剛將手掌貼在女兒額頭,蔡昭就撲過來抱住他的胳膊,戚云柯一把揮開她。蔡昭此時亦是身受重傷,只能毫無章法的再度撲上去,撲到戚云柯腳邊時,她嘶啞著嗓子大喊起來。

    “師父,你想想姑姑吧,她不會愿意你做這樣的事的!”

    “師父您想想姑姑啊!”

    戚云柯怔在當?shù)兀季w散開,然后他緩緩的松開戚凌波。

    身上陣陣劇痛希來,他知道經(jīng)脈開始一根根爆斷了,臻于化境的內力爭相逃離他的丹田,心頭空空如也——他頹然坐倒,然后仰天躺下。

    為什么昭昭也反對自己?他只是想為平殊報仇啊。

    什么魔教北宸,統(tǒng)統(tǒng)化作齏粉好了,然后在再次干凈清明的人世間,昭昭和郁之重新建立門派,生兒育女,白頭偕老。

    戚云柯一陣眩暈,那個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午夜的夢魘再度浮現(xiàn)眼前。

    光影旋轉,一閃閃泛著血色的巨大門扉打開,每扇門后面都藏了一個害死平殊的兇手,尹岱,楊儀,尹青蓮,魔教姓慕的,他全都一一除去了。

    可是,怎么在宮殿的最深處還有一扇門?

    他心頭狂跳,緩緩推開門,一瞬間呼吸停滯。

    里面竟是他自己。

    戚云柯仰面躺倒,淚水滾滾而下,嘴里喃喃道:“說好了,要一起做光明磊落的俠士,挽狂瀾于既倒,我沒有遵守諾言……”

    他被美若天仙的尹家小姐迷住了,被尹岱許諾的滔天權勢迷住了,被虛榮和甜言蜜語迷住了,全然忘了當初的誓言。

    蔡平殊看出來了,她什么都沒說,孤身一人上了涂山。

    他忽然清醒了,多年來頭一回這么清醒。

    原來他已經(jīng)病了十幾年了。

    從蔡平殊變成廢人之后,他就得了一種看似清醒實則瘋狂的病。

    然而,無論他做下多少逆天歹毒之事,他都挽不回蔡平殊的生命,也回不去那段比黃金還珍貴的少年時光了。

    “昭昭。”戚云柯忽然開口,語氣異常柔和,“你以后想嫁誰就嫁誰吧,只要每日歡歡喜喜的,比什么都好。”

    蔡昭傻愣愣的趴在碎石堆里。

    “還有那姓慕的……”戚云柯繼續(xù)道,“原來不是所有姓慕的都是狗賊負心漢。”

    慕清晏暗罵老狗賊糊涂蛋,木木的單手扯開繞在身上的長索。

    “還有。”戚云柯有些猶豫,“將來把我葬在……”

    話音未落,撐住穹頂?shù)淖畲笫簲嗔眩敝钡袈湎聛恚鶊A形功房猶如紙扎的迅速崩潰碎裂了。慕清晏強忍胸口劇痛,猛然撲過去將蔡昭拉出險境。

    與這座圓形穹頂?shù)貙m一起倒塌的,還建造在其上的的雙蓮華池宮。斷柱,玉階,綾羅珠寶,還有雨點般的碎瓦磚礫不停的崩塌掉落,鋪天蓋地猶如一場亙古未有的滅頂洪災,渺小的人類只能奮力掙扎著逃出生天。

    許久之后,落石終于停歇,頭頂?shù)鸟讽斊崎_,明亮的日光落下,濃重的血腥味也擋不住隨風而來的湖水氣息,眾人宛如隔世。

    蔡昭從碎石堆里鉆了出來,身旁是昏迷不醒的慕清晏。

    剛才巨石墜落時,他將女孩整個人牢牢抱在懷中,她沒有受到任何撞擊與擠壓,慕清晏卻被無數(shù)落石撞擊,傷上加傷。

    蔡昭心中恐懼,抱著慕清晏寬闊的肩頭胡亂叫喚,在他身上xue道又點又拍的。

    臉色慘白的青年終于幽幽醒來,嘴唇微張,卻發(fā)不出聲音。

    那邊廂,上官浩男率先醒來,楊小蘭幫著他把游觀月從碎石堆中挖出來。

    游觀月一動不動,傷勢顯然不輕。上官浩男左拍右拍,他始終沒醒。

    楊小蘭見事明白,二話不說挺著傷勢立刻去找雷秀明樊興家,上官浩男趴在游觀月身上嚎啕大哭——

    “月亮啊,你可不能就這么死了,說好了將來要結兒女親家的,你兒女都還沒生呢!嗚嗚嗚,適才都怪我腿腳太慢,害的你為了救我被砸了個半死不活,這份恩情叫我怎么還啊!你放心,你若真這么走了,我一定會替你好好照顧星兒的!我第四位夫人的位置還空著呢,本來想留給仇翠蘭的,湊個對仗工整!但現(xiàn)在我決意把這最后一個名份給星兒了,不為什么,就為了咱們的兄弟情義…嗚嗚嗚…你放心,我以后一定好好照顧星兒!”

    “你去死吧!”一個微弱的聲音。

    上官浩男疑惑的抬起頭,頂著一頭亂發(fā),“月亮是你在說話么,是在謝我么?自家兄弟不用謝來謝去的。”

    游觀月使出全身力氣,“你去死吧!誰要謝你!”

    上官浩男抹著一臉唾沫,喜極而泣。

    蔡昭原本淚流滿面,見了這對活寶不禁噗嗤一聲。她察覺懷中的青年有動靜,連忙低頭呼喚,“你說什么,大聲點兒,我聽不清。”

    “我說。”慕清晏氣若游絲,用盡力氣,“快讓那倆傻子閉嘴,別再丟人了!”

    蔡昭徹底破涕為笑,牢牢抱住他:“死里逃生,你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個么。”

    慕清晏自己也笑了起來,他想了想,道:“不是的,我有許多話要對你說。”

    “你說,我聽著呢。”蔡昭抱著他靠在巨石堆旁。兩人都受了重傷行動不便,索性依偎在原處,等雷秀明和樊興家?guī)藖砭取?/br>
    慕清晏輕聲道:“我一直覺得你我相識的日子不大吉利,隆冬肅殺不說,還是在祭奠死人的大典前……”

    “什么死人,那是你的祖先北宸老祖。”

    “我又不認識他,別打岔——就是因為你我相識的日子不好,一路走來才諸多不順。為了以后順順當當,咱們應該辦樁喜事沖一沖。”

    蔡昭忍著笑,故意道:“什么喜事啊,喬遷之喜么。”

    原本以為慕大教主會大大生氣,誰知他這陣子已然練出了涵養(yǎng)。他笑起來:“行啊,你搬到不思齋來,要不然我搬去落英谷。小蔡女俠怎么說?”

    蔡昭看他說話聲氣不續(xù),便知他委實受傷不輕。

    她想了想,道:“小蔡女俠以為,此事,可行。”

    “可行?”慕清晏有些不信。

    “嗯,可行。”女孩將臉頰貼到他滿是血污的蒼白額頭上,忽覺豁然,“只要能在一處,怎樣都行。”

    第140章

    大火燒了三天三夜, 美輪美奐雙蓮華池宮付之一炬,尹岱耗盡畢生心血營造的無邊威勢與赫赫聲望,如同這座華美宮殿的崩塌一般付之一炬。而尹氏家族對武林持續(xù)三十年以上的影響,也隨著這次崩塌, 如夢幻泡影般盡數(shù)消散了。

    共同大敵一旦消失, 離教教眾與余下的北宸生者便如天敵般不由自主的對峙起來。

    蔡昭好心的建議慕清晏等人先行下山, 慕清晏問她呢,蔡昭便道想將師父的尸首挖出來后再回落英谷。

    慕清晏瞥見拄著雙劍的宋郁之正撐著傷重的身子, 到處翻看碎石瓦礫,仿佛也有這個意思, 便不悅道:“這么大片廢墟,要把戚云柯的骨頭從底下挖出來少說得數(shù)日,你這是找借口將我先打發(fā)掉么。”

    蔡昭瞪眼:“你講點道理,我若不盯著,他們要拿師父的尸首凌辱泄憤怎么辦?”戚云柯再怎么樣也是姑姑的結義兄長, 她不能坐視這等事發(fā)生。

    慕清晏連連冷笑:“說好了這輩子都要在一處, 你甜言蜜語猶在耳邊, 變卦倒比翻臉還快。你要收殮戚云柯的尸骨,為何不找我?guī)兔? 莫非這些破石頭爛木頭也認主, 非得你們同門親自翻找!”

    “不可理喻!”

    蔡昭氣了個夠嗆, 直到晚上歇息都不肯再與這瘋子說話。

    夜里,她睡在椿齡小筑中, 慕清晏頂著眾人驚疑不定的目光,毫不客氣的占在外間。夜深之時, 他還聽見蔡昭的翻來覆去的動靜, 便披著寢衣踏了進去, 掀開女孩的被褥,躺進去,抱住她。

    蔡昭聞到他身上濃重的藥味,青年堅硬的胸膛和結實的肩背上纏滿了層層細布,底下是雷秀明下午剛給他涂的褐色藥膏。她自幼聞慣了藥味,恍惚間宛如回到幼時,小小的她在夜里鉆進滿身藥香的姑姑被窩中。

    她放松下了緊繃的精神和筋骨。

    慕清晏摸摸她亂糟糟的頭發(fā),柔軟蓬松,疼惜道:“你像剛被打了一頓的小貓仔,毛都禿了還齜牙呢,明日叫下頭送兩個細心的丫鬟上來。”

    蔡昭在他的懷中蹭了蹭,嘟囔著:“小貓仔不用丫鬟,舔兩口就好啦。”

    慕清晏親親女孩的額角,“你不是說我不可理喻么。”

    蔡昭宛如放棄了般,“我還說過許多次再不要見面呢,后來又如何,如今天底下沒人覺得我們清白了吧。唉,姑姑以行走江湖時,最講究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若叫她知道我這副反復的德行,不知怎么笑話呢。”

    慕清晏安慰女孩:“放心,我們之間的爭執(zhí)沒幾個人知道,我們可以假裝從沒分開過,便叫天下人都以為我們始終如一的相悅傾心,至死不渝。”

    蔡昭從被褥下探出細細的雙臂抱住他,將臉頰貼在他胸膛上的細布摩挲,“阿晏哥哥。”

    “嗯。”

    “我們以后還會吵架的。”

    “想來也是。”

    “你不要把我的話當真,我們之前幾次分離,其實我心中也是好生難受。哪怕回到落英谷,吃什么都不香了。”

    “……我知道。”

    慕清晏收束雙臂,將懷中柔軟的身子抱緊,手掌順著她的脊柱探進去,指下是柔軟的女孩肌膚,還有橫亙在纖細背部的幾道隱隱鞭痕。舊傷猙獰,與柔嫩的肌膚恰成鮮明對比。

    他指尖微顫著撫摸上去,“與你說件事。”

    “哦。”

    “那日你在太初觀受刑,我知道在你心中,是將那次受刑看做決意與我一刀兩斷的決絕之舉。可在我心中,卻恰恰相反。”

    蔡昭抬起頭,滿眼疑惑:“嗯?”天地良心,她生怕自己割斷不了與慕清晏的情分,于是拼著半條命去受了刑,就是盼著門規(guī)重罰能將自己打醒拉回去。

    慕清晏摸著女孩的臉頰,自顧自的說下去:“我知道你舍不得我,我也知道你的決絕之心,我涉水歸去后,無數(shù)次想著就這樣算了也好,你我終究不是同路之人。然而午夜夢回,我眼前都是你滿身是血的模樣,便知道自己無路可逃了。”

    蔡昭眼中一熱,埋在他的懷中:“我不想和你分開的,可要我舍棄一切跟你走,我也是不愿意的。”

    “我知道,我都知道。”男人嘆息。

    次日清晨,蔡昭在一個非常溫暖的地方醒來,仿佛被一張暖融融的被褥裹在里頭。她抬頭,看見慕清晏難得的迷蒙神情,初醒的嗓子還有些啞。

    “你想癢死我么?”他低低的笑著,從背后抓出女孩的小手。

    山間清寒,昨夜兵荒馬亂又沒在屋內生火,于是他拉起被褥將女孩緊緊裹在里頭,蹭著她的頭發(fā)含含糊糊道:“……這破地方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還是先下山吧。”

    蔡昭用小腳丫子踢了他一下,“你趕緊走開,這么躺在我床上像怎么回事,我的名聲還要不要了。”

    話音剛落,就聽門外傳來響亮的嗓音,正是蔡昭的老舅覺性禪師,他大呼小叫的踏進椿齡小筑,“昭昭快起來,我得你娘看著你,用了早膳才能吃藥,小丫頭別這么貪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