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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夜雨十年燈 第176節(jié)

    可能是帶著煩躁情緒入睡,當(dāng)夜蔡昭再度噩夢起來。

    她呼吸急促,熱汗如漿,仿佛有件極其恐懼之事將她牢牢抓住,偏偏前方黑霧重重,她無論如何也看不清究竟是什么令自己如此恐懼。

    從蛛網(wǎng)一般掙脫不開的恐懼中驚醒后,她再難入睡,索性披衣起身,將窗戶推開一道縫隙,趴在窗臺上欣賞月下雪景。

    都說月色如水,可是落英谷的月光是微微泛黃的,透著一股人間煙火的溫暖;

    青闕宗的月色仿佛一地碎銀,清凌凌冷冰冰的;

    瀚海山脈今夜的月色卻是極淡的,還不如雪地的反光明亮,好像蒙了一層綿綿密密的……藤蔓枝葉?

    蔡昭猛然警醒,腦中仿佛嗡的一聲,耳畔是尖利的呼嘯。身體一動不能動,全身僵硬,從指尖處一點(diǎn)點(diǎn)的麻痹上來,直至心室,好像千萬根小針往身上扎,疼到麻痹。

    好半晌她才慢慢挪動軀殼到床邊,木木的摸索著衣裳,誰知一伸手摸到的卻是自己的艷陽刀。她將寶刀緊緊抱在懷中,仿佛它是自己唯一的依靠。

    她哀哀的默念姑姑,忍著不發(fā)出聲音,慢慢將力氣積聚起來,斷然下了決心。

    外頭極冷,夜空濃黑的像墨團(tuán)一樣,霧靄般的層層黑云壓下來,讓她透不過氣來。

    剛向下山的方向走出幾十步,忽見一道筆直的黑色身影攔在前方。

    蔡昭悚然停步,厲聲發(fā)問:“你怎么在這里?”——眼前的青年衣著整齊,舉止清明,似乎根本不曾回屋睡覺,而是一直守在她門外。

    “昭昭,你要去哪兒,你該好好歇息的。”他緩緩走近,“是不是剛才沒睡好,我該給你點(diǎn)一爐安神香的。”

    俊美的青年語氣溫柔,蔡昭心里卻一陣陣發(fā)寒。

    “我想回家了,我要下山。”她定定道。

    慕清晏微笑:“你再養(yǎng)兩天,到時(shí)我陪你一起下山,一起回家。”

    蔡昭斷然拒絕:“我不用你陪,我要自己走!”

    “你到底怎么了,哪里不高興了。”慕清晏笑著伸手,欲撫她的臉頰。

    蔡昭觸電般的躲開,“你離我遠(yuǎn)些!”

    說話間,她提氣蹬足,風(fēng)箏般輕飄的越過他,徑直向山下闖去,誰知前方山坳處斜里刺出一隊(duì)勁裝沉默的魔教教徒,當(dāng)頭的便是游觀月。

    “昭昭姑娘您還是回去吧。”他恭恭敬敬的拱手。

    蔡昭咬牙,在山石上一個(gè)踮足,輕巧的轉(zhuǎn)向另一頭下山,又是沒走出多遠(yuǎn),再度被一隊(duì)高手?jǐn)r住,這次領(lǐng)隊(duì)的是上官浩男。

    他站的挺胸疊肚,“小蔡姑娘,教主早有安排,你下不去的!”

    蔡昭心中大恨,忽的猛然掉頭,向著后方上坡方向疾沖而去。

    游觀月與上官浩男齊齊愕然——那個(gè)方向是慕氏祖墳禁地,根本出不了瀚海山脈呀。

    慕清晏微微瞇眼。

    蔡昭一通發(fā)足疾奔,直直沖向‘禁冢’。

    她也不知道該往哪里走,只是想遠(yuǎn)遠(yuǎn)離開那人。

    ——“昭昭,昭昭你在哪兒!這里冷的很,莫要受凍了,趕緊出來!”聲音愈傳愈近,顯然他追上來了。

    第一聲‘昭昭’時(shí),他的聲音好像還在十幾丈之外,最后一聲‘出來’時(shí),似乎人已近在身畔了。

    蔡昭剛剛經(jīng)過灰白色的石梁,眼前就是濃密的漆黑樹林,一道衣袂飄飛的身影忽從頭頂越過,攔在她的去路上。

    慕清晏立在一塊半人高的山石上,下頜緊繃:“你好歹說個(gè)清楚,為何忽然不告而別!”

    蔡昭恨聲道:“你早就知道了,五師兄偷拿夜蘭分枝的事。”

    慕清晏失笑了:“昭昭說什么呢,我怎會知道樊興家偷雞摸狗的事。”

    “五師兄昏過去前,所了一句話——‘那夜偷拿夜蘭后,在回屋途中他遠(yuǎn)遠(yuǎn)瞧見我與三師兄從屋外回來’……”

    女孩目光清冷堅(jiān)定,“我記得很清楚,我和三師兄從屋外回來時(shí)你剛好從屋頂下來。”

    慕清晏瞳孔劇烈一縮。

    蔡昭知道自己猜對了,心口一陣發(fā)疼;適才有多甜蜜,此刻就有多心痛。

    “夜蘭就栽種在小樓中央的庭院中,你在屋頂上看的一清二楚!”她大聲道,“你走下屋頂前定然看見了五師兄去庭院偷拿夜蘭!”

    “你早就知道了!你為什么不說!”

    “你是有意的,你有意讓我以為《紫微心經(jīng)》已經(jīng)練不成了!”

    她涌出淚水,“要是早知道夜蘭被盜,我絕對不會找出紫玉金葵來的!絕對不會壞了姑姑的一番苦心!”

    “你瞞了我多少事,你到底想干什么!”

    慕清晏淡然佇立在山石上,深山冷月之下,衣袂飄飛,難辨神魔。

    第133章

    “……我曾想過, 昭昭這么聰明,事后會不會猜到其中的隱秘。”慕清晏似乎是在自言自語,“沒想到,你比我想的更早猜到了。”

    他輕輕蹙眉, “我原以為樊興家本就是幕后那只鬼的人, 如今看來, 樊興家并不知道其中隱情,竟是被騙的。”

    蔡昭心瓣都顫了起來, “你,你知道指使樊師兄的人是誰?”

    “不知道。”慕清晏平靜回答, “我差不多猜到了。樊興家十歲前在江南家中,十歲后拜入青闕宗,能讓他做出這等事的人,不是師命難違的戚云柯,就是掌控他全家性命的佩瓊之主周致臻。”

    這兩個(gè)名字都不是蔡昭愿意聽到的, 她艱難的掙扎:“你怎知不會有第三個(gè)人?”

    “所以我又去問了宋秀之。”

    “宋秀之?他說了什么?”

    慕清晏諷刺一笑:“他說, 某日深夜有個(gè)黑衣人忽來告訴他千里之外的七沐山中發(fā)生的秘密, 從楊鶴影的喪心病狂,到黃沙幫與村民的遭遇, 清清楚楚——后面的事都是宋秀之自己處心積慮所為。”

    蔡昭一顆心直往下掉:“這個(gè)幕后之人知道只要遞給宋秀之一個(gè)由頭, 宋秀之就能借此撬動整個(gè)廣天門, 這個(gè)人,這個(gè)人……”

    慕清晏道:“這個(gè)人十分了解宋秀之, 了解廣天門幾方派系,這不是道聽途說就能辦到的, 必須得有密切的來往。戚云柯是宋時(shí)俊的連襟, 可以在宋家登堂入室;而周致臻在江湖上是出了名的春風(fēng)化雨, 每隔幾年就廣邀各派小輩去佩瓊山莊小住切磋,雖然你只去過一次,但其余幾派可沒少去。”

    “六派中的其他名宿,要么是修為不足,難以無聲無息的逃開追索,要么是與宋家交情太淺,唯有戚周二人!”

    蔡昭越聽越亂:“你既然知道他們倆的嫌疑最大,為何還要眼睜睜的看著樊師兄取走夜蘭,還故意瞞著我,看著我找出紫玉金葵!”

    她心頭忽閃現(xiàn)一個(gè)可怕的念頭,“懸空庵的黑衣人是不是你派去的?是你搶走的紫玉金葵,血沼那夜你也拿了一根夜蘭分枝?你是不是也想修煉《紫微心經(jīng)》!”

    慕清晏重重跺了腳山石,同時(shí)騰空躍下來到蔡昭跟前:“你覺得我會派人打傷你,還逼的你跳崖!”——山石在他身后裂開一縫,隨即轟然碎裂。

    蔡昭大大退后一步,叫喊道:“我姑姑當(dāng)年因?yàn)殄e(cuò)信了慕正揚(yáng),弄的好兄弟們慘死,她只好孤身上涂山與聶恒城拼命!你現(xiàn)在也在這件事上騙我,叫我怎么信你?”

    慕清晏強(qiáng)忍怒氣:“我根本不能修煉《紫微心經(jīng)》!”

    蔡昭嗤之以鼻:“要是我?guī)煾负椭懿付寄芫殻瑸楹文悴荒埽浚 ?/br>
    “因?yàn)檫@世上我已無骨rou血親了!”

    “……”蔡昭一愣,“你,你這是何意?這跟骨rou有什么干系?”她踏前一步,柔聲哀求道,“都到了這個(gè)時(shí)候,你就都說了吧,別瞞我了好不好?”

    慕清晏側(cè)首抿唇,眼中戾氣愈重:“行,你要聽,我就全說了!”

    “慕正揚(yáng)偽造了曲長老的手札后,就把原本毀去了,然而我在別處又找到了一份謄本,里頭的記載有三處與慕正揚(yáng)都偽造截然——第一,慕嵩長子并非被手足暗算致死。當(dāng)時(shí)慕嵩已經(jīng)察覺兒女之間的爭斗愈烈,為免鬩墻之禍,一直將他們各自的勢力分隔開來。慕嵩長子死時(shí),慕嵩的其他兒女甚至他們的心腹都不在極樂宮。”

    蔡昭瞪大了眼睛:“那慕嵩長子是誰殺的?”

    慕清晏眸色愈發(fā)深黑,“你想想看,若自己長子是被教中人所害,慕嵩定會清查叛徒;若是教外人所殺,那便傾全教之力跟仇家拼個(gè)死活——可慕嵩什么都沒做。非但什么都沒做,還盡量磨滅長子存在的痕跡。在神教正史記載中,根本就沒提慕嵩還有個(gè)體弱的長子。所以你覺得,這位長子是誰殺的?”

    蔡昭冒出一個(gè)匪夷所思的念頭:“是,是…是慕嵩自己殺的長子?”說出這話,她自己都不敢相信,“這怎么可能?他們是親父子呀!”

    慕清晏道:“如此便要說到慕正揚(yáng)的第二處造假了——極樂宮后花園不是在諸子奪位時(shí)意外被燒的,而是慕嵩教主親手燒的。他不但燒了后花園中的所有夜蘭,還搜出所有能找到的雪鱗龍獸涎液,與紫玉金葵一起,付之一炬!”

    蔡昭恍然:“所以紫玉金葵就是在那時(shí)被燒成一塊黑石頭的?”

    “不錯(cuò)。大火熄滅后,有人發(fā)現(xiàn)金飾熔化后的紫玉金葵,將之丟回了庫房。”慕清晏道,“你覺得,慕嵩教主這么做又是為了什么?”

    蔡昭遲疑道:“他,他不喜歡長子修煉《紫微心經(jīng)》?”

    “對。”

    “對什么對呀,明明不對。”蔡昭越想越不對勁,“你家禁止后世子孫修煉《紫微心經(jīng)》,是因?yàn)榫氝@門功夫非死即殘。慕嵩長子練成《紫微心經(jīng)》后明明是這也好那也好,連胎里帶來的不足也治愈了,那慕嵩教主為何要不喜歡?”

    慕清晏道:“這便是慕正揚(yáng)造的第三處假了。諸子奪位教內(nèi)混亂時(shí),從山腳下發(fā)現(xiàn)的不是七位高手的干尸,而是兩具孩童的干尸。”

    “什么?!”蔡昭驚極。

    慕清晏繼續(xù)道:“這兩個(gè)孩童,一個(gè)是慕嵩晚年愛妾所生,才四歲;一個(gè)是慕嵩次子所生,尚在襁褓之中。這孩子是慕嵩頭一個(gè)孫輩,慕嵩甚是喜愛,所以抱過來親自撫養(yǎng)。這兩個(gè)孩子當(dāng)初一前一后失蹤時(shí),慕嵩興師動眾找了許久,最后不知怎么不了了之了。”

    “兩個(gè)孩童都是被吸干了血?dú)饩Χ溃杂胁町悺⒑δ莻€(gè)四歲孩童時(shí),兇手對靈蛭大法還不甚熟練,孩童骨骼并未全部碎裂,只斷成了一節(jié)節(jié)。殺害襁褓中那個(gè)時(shí),那兇手就順手多了,孩童周身骨骼盡成齏粉,只余一具干癟皮囊。”

    蔡昭心頭冒起一股寒氣,“……這都是慕嵩長子所為?這人簡直不是人?他為何要做這等畜生不如之事!”

    慕清晏看著女孩:“阿姜婆婆說過,慕正揚(yáng)曾經(jīng)想殺聶喆,然而你姑姑問了半天慕正揚(yáng)也說不出緣由來。”

    蔡昭似懂非懂。

    慕清晏又道:“你還記得慕正揚(yáng)打傷我父親的緣故么?當(dāng)時(shí)他想搶奪襁褓中的我,家父堅(jiān)辭不肯,兩人才打起來。”

    蔡昭眼睛越睜越大,流露出驚懼之色。

    “當(dāng)時(shí),你我還奇怪他為何要這么做?”慕清晏一句句的引導(dǎo),“你再想想聶恒城,他吸干了那么多當(dāng)世高手依舊無法突破第三重天,而慕嵩長子卻練成了,那么正確的法門究竟是什么呢?”

    “天哪,天哪天哪!”蔡昭大口大口的喘氣,簡直不敢相信這世上竟有這么邪惡之事,“老天爺,怎會這樣,怎會這樣!難怪慕嵩要?dú)⒘藘鹤樱∵@太可怕了,簡直傷天害理,悖逆人倫!他究竟是怎么想出這么惡毒可怕的法子,這人是瘋了么?!”

    慕清晏喃喃道:“有誰會想到,要練成曠古爍今的無敵神功,最后一關(guān)竟是要吸干自己的血rou至親呢。”

    “慕正揚(yáng)也是個(gè)瘋子!”蔡昭喘著粗氣大罵,“他想殺聶喆,是為了斷聶恒城的后路,唯恐聶恒城忽然悟道。他想搶走你,是他,他他自己也想練!”

    難怪慕清晏說自己沒法練,慕氏近親全部死絕了,哪怕他現(xiàn)在立刻去生孩子,半年之后夜蘭也失效了。然而,戚云柯與周致臻都是有現(xiàn)成兒女的!

    蔡昭指著慕清晏破口大罵,“還有你,你也是個(gè)瘋子!既然知道這些,為何還放任一切發(fā)生!萬一那個(gè)幕后之人知道這個(gè)秘密呢。”

    慕清晏微微出神:“因?yàn)椋蚁刖殹蹲衔⑿慕?jīng)》呀。”

    “你發(fā)癲了吧,怎么練啊!”

    慕清寒忽的抬眸:“你就沒想過么,除了慕嵩長子,兩百年來還有兩個(gè)人也練成了《紫微心經(jīng)》。”

    蔡昭搜刮枯腸,“誰啊。”

    慕清晏回答:“初代教主慕修訣,與他那病弱早逝的長子。”

    “又是病弱早逝,又是一個(gè)長子?”蔡昭不免想到別處去了,“莫非他也是被親爹殺的?”

    “不是。”慕清晏否認(rèn),“父子倆前后過世,中間隔了大半年呢。何況我遍查記錄,慕修訣的兒女中,長子是最早走的——他沒有拿血親練功。而且,夜蘭是五十多年后一位天竺行者帶來的,當(dāng)時(shí)教內(nèi)根本沒人栽種這等植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