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你就別管了。”寧小楓一面說，一面還側(cè)頭瞪了戚云柯一眼，“反正我們?nèi)齻€(gè)一直說到剛才示警哨響起。”

    蔡平春忽的長嘆一聲。

    其實(shí)他們?nèi)松套h的是蔡昭未來的婚事，戚云柯新提議的女婿人選本身不錯(cuò)，奈何有個(gè)結(jié)怨多年的娘和相當(dāng)不靠譜的爹。一想到自家女兒將來要給尹青蓮的牌位磕頭，管一個(gè)花樓金牌豪客叫爹，蔡氏夫婦就覺得快要走火入魔了。

    ——宋時(shí)俊似乎也猜到了什么，摸著鼻子縮了回去。

    余下三人，楊鶴影早早上床睡覺，周致臻獨(dú)自秉燭看書，李文訓(xùn)在擦劍，均無人佐證。

    李元敏忽然抬頭提醒：“李師伯在查房，還找我問了些事。”

    樊興家頓時(shí)脖子一縮——自與宋郁之退婚后，戚凌波每夜必要尋個(gè)地方哭哭啼啼，戴風(fēng)馳毫無意外的跑去安慰了，宋郁之被親爹叫去了，丁卓扯了幾個(gè)太初觀弟子請教招式，樊興家見師兄們都不再，于是也溜出去賣燒雞了。

    總之，一個(gè)好好待在屋里睡覺的都沒有，李文訓(xùn)起初還以為自己摸錯(cuò)了地方，找李元敏問清后，可是氣的不輕。

    “師伯，我……”樊興家很想解釋兩句，其實(shí)那燒雞他也沒吃到。

    “閉嘴。”李文訓(xùn)瞥了他一眼，順帶也捎了蔡昭一記，隨即又半闔起眼睛，“回去再說。”

    ——這四個(gè)字充滿了力量感，樊興家和蔡昭俱是背后一涼。

    “這又如何？”楊鶴影很有危機(jī)意識，首先為自己辯解起來，“難道我和周兄弟就有可能是殺害王掌門之人？”

    蔡昭也為難了。

    這時(shí)，戚云柯忽然開口了。

    “昭昭，你過來。”他向蔡昭招手，宛如她童年時(shí)無數(shù)次被叫過去分零食一般，“坐到師父跟前。”

    蔡昭依言坐到戚云柯面前的小杌子上，雙手乖乖放在膝蓋上。

    “昭昭，接下去師父要說的話，你可能不愛聽。”戚云柯眼中的憂色愈濃，“可你必須聽，還得聽進(jìn)心里去。”

    蔡昭心中惶惑，用力點(diǎn)頭。

    素來寬厚的戚云柯難得這般肅穆，廳內(nèi)眾人均靜下來聽著。

    戚云柯嘆息一聲，“昭昭，你有沒有想過，可能根本沒有這個(gè)子虛烏有的幕后之人呢？”

    蔡昭：“？？”

    戚云柯道：“屠戮常家塢堡的是誰？魔教的天罡地煞營。”

    “告訴你還有引路之人的是誰？魔教教主慕清晏。”

    “告訴你有人與聶喆多年勾結(jié)的人是誰？還是慕清晏。”

    “可是，你怎么知道他說的都是真話呢？倘若他說的俱是謊言呢，倘若他是想挑撥六派，讓我們疑神疑鬼，先出內(nèi)亂呢？”

    他每說一句，蔡昭的心就沉下一分。

    “說的好！”楊鶴影大聲喝彩，“其實(shí)我也早想到了，只不過大家都不說，倒顯得我小人之心了。那些魔教妖孽啊，別看站出來人模人樣的，最是狡詐卑劣了！”

    宋郁之并不贊成，上前一步正要開口，卻被宋時(shí)俊拉住了，轉(zhuǎn)頭見父親對自己微微搖頭，示意別開口。

    “可，可是……”蔡昭有些慌，“王掌門他……”

    “天下最難分辨的并非全是假的，而是半真半假，甚至九真一假。”戚云柯語重心長道，“王元敬沒救武元英是真的，但誰說當(dāng)年一定是六派弟子見到了，進(jìn)而要挾王元敬呢？”

    “對呀，為何當(dāng)年非得是我們的人看見了。”宋時(shí)俊道，“也可以是隱藏暗處的獄卒啊，只不過聶喆是個(gè)不思進(jìn)取的窩囊廢，根本沒過問。可姓慕的小子不一樣啊，他四年多前出來跟聶喆奪權(quán)，說不定就是那時(shí)查到了可以威脅王元敬的那件事呢！”

    “沒錯(cuò)沒錯(cuò)！”楊鶴影咬牙道，“他利用常大俠的仁厚心腸，躲在常家塢堡養(yǎng)傷了足足一年，說不定叫常大俠看出了什么不對付的地方。那賊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引天罡地煞營屠滅常家！”

    “還有……”周致臻也開口了，“在溯川下游偷襲的黑衣人，適才殺害王掌門的黑影，都可以是魔教的人假扮的。”

    “不錯(cuò)，魔教高手如云，這點(diǎn)人手還是拿的出來的。”這次連蔡平春也同意了。

    李元敏倏的立起，仿佛找到了憤怒傾斜的方向：“我掌門師兄就算有錯(cuò)，也是魔教害的！此仇不報(bào)，我誓不為人！”

    戚云柯不理旁人的話，只一徑的盯著蔡昭，“慕清晏甚至無需親自出馬，大可以讓身邊之人去威脅王元敬，然后做出逼問王元敬的樣子，將自己撇清，讓你相信六派之中真都有內(nèi)賊。可事實(shí)呢，所有關(guān)于‘幕后真兇’的說法，都是慕清晏的一面之詞啊。”

    蔡昭從沒往這個(gè)方向想過，然而順著師父的話琢磨下去，竟是思路通順，處處貼切。

    ——她并未親耳聽到聶喆與人勾結(jié)的招供，也未親眼見到常家覆滅那夜的景象，更加不知道當(dāng)年究竟是誰看見王元敬誤入八爪天牢的，至于偷襲他們的黑衣人與殺害王元敬的黑影更無從查起。

    她對整件事所有的猜測，都是建立對慕清晏的信任之上的。

    “師父并不否認(rèn)魔教也有義薄云天之輩，路成南就是。”戚云柯聲音異常嚴(yán)厲，“路成南用自己的性命證明了他所言不虛。可慕清晏呢，這位雄心勃勃?jiǎng)?lì)精圖治的新任魔教教主，只靠他一人的說辭，就要讓我們六派自相猜忌，讓魔教坐收漁人之利么？！”

    這番話引的眾人皆是神色一肅。

    周致臻嘆道：“天下承平十幾年，別說小一輩，老一輩都快忘了當(dāng)年與魔教的血雨腥風(fēng)了。不論姓聶，還是姓慕，魔教終歸是那個(gè)魔教。”

    宋時(shí)俊更感慨道：“戚兄弟今日這話，方有幾分天下首宗宗主的擔(dān)當(dāng)。”

    戚云柯抓住小姑娘的胳膊，反復(fù)叮囑：“昭昭，還記得師父跟你說的‘畫皮妖’的故事么？在被揭穿之前，他與真人一般會嬉笑怒罵，甚至可能比真人更討人喜歡，更讓人信任——可他究竟不是人！他會騙你，害你，等到你明白時(shí)，卻是為時(shí)已晚。”

    “昭昭，記住師父的話，不要相信畫皮妖！不要相信他！”

    戚云柯眼中滿是對往昔的隱痛，蔡昭覺得他仿佛是透過自己，在對另一個(gè)人說話。

    第113章

    半夜驟變, 太初觀又沒了一位掌門，李元敏失魂落魄的不知所以，戚云柯等人只好擔(dān)起王元敬的后事以及其余后續(xù)責(zé)任來。

    趁觀中執(zhí)事派人給蔡昭收拾房間的空檔，蔡氏夫婦將女兒領(lǐng)回屋去說話。

    緊閉門窗后, 踢丈夫守在門邊戒備, 寧小楓拽著女兒坐到桌前, “你給我說清楚，你與那姓慕究竟什么關(guān)系？不許糊弄！”

    蔡昭盯著云臺玉石打磨的燈架, 幽幽嘆了口氣，“……其實(shí), 本來我跟他已經(jīng)說好了分開的。”

    本來？分開？

    寧小楓精準(zhǔn)的抓住重點(diǎn)，瞇起眼睛道，“要分開，得之前在一處過吧。還有，什么叫‘本來’？就是說, 如今情形又變了？”

    蔡昭又嘆了口氣, “娘, 您心里有數(shù)就行了，別問那么清楚了, 多傷和氣啊。”

    寧小楓用力戳了一下女兒的腦門, “傷你個(gè)頭的和氣啊傷和氣！我這輩子第二懊悔之事就是當(dāng)年沒對你姑姑外頭認(rèn)識的野男人追根究底, 不然后來也不會生出那么多憾事！如今你少給我來這套，把話說清楚！”

    蔡昭捂著額頭：“唉呀有什么好說清楚的, 你們都知道啊！他冒充常寧的時(shí)候我倆認(rèn)識了，后來爹爹和師父出事時(shí)他一直幫我, 等到他回魔教與聶喆對決時(shí)我也跑去幫他。雖然沒幫上什么忙, 但我跟他說好了恩怨兩清, 以后……就沒有以后了。”

    “半個(gè)月前我跟著師兄們來預(yù)備常大俠的祭奠事宜，誰知那廝也來了，說是來找幕后真兇的線索……后來周玉麒嚷嚷著要退親，女兒顏面無光，索性就跟著那廝去找線索了。”

    蔡昭覺得自己很厚道，瞞下了畫皮妖誘導(dǎo)周玉麒退親等奇葩行徑，免得老爹老娘更看他不順眼。

    守在門栓旁的蔡平春忽道：“昭昭，你喜歡那人么？有多喜歡？”

    蔡昭不防，頓時(shí)鬧了大紅臉，期期艾艾的正想搪塞，又聽見父親柔和的聲音，“昭昭別怕，心里有什么就說，有爹娘呢。”

    寧小楓揉揉女兒的頭發(fā)，也柔聲道：“你爹說的對，咱們落英谷可不管那些虛頭巴腦的正邪之分，北宸六派中出的破事爛人還少么。”

    蔡昭胸中溢滿了勇氣，低聲道：“喜歡的。多喜歡不知道。”

    寧小楓奇道：“比周玉麒如何？當(dāng)初定親，你不是挺興頭的么。”

    蔡昭無奈的嘆了口氣，“娘，就是跟玉麒哥哥相比，我才知道什么叫喜歡啊——他跟閔心柔勾搭牽扯那么多年，我也沒多生氣，只是想著將來成婚后把閔心柔趕走，出口氣就行了。”

    “可若是換做那個(gè)人……”小姑娘怔忡起來，“倘若他敢對別的姑娘也噓寒問暖，關(guān)懷備至，那我，那我這輩子絕再不見他！”

    她說的斬釘截鐵，毫不猶豫，“我絕不原諒他！”

    這件事其實(shí)在她心中已然翻滾許多遍了，她寧肯吃一輩子沒有蔥花的餛飩，也決計(jì)不能容忍畫皮妖同樣有個(gè)割舍不掉的表妹。然而一旦想明白了這點(diǎn)，就更令人沮喪了。

    寧小楓與蔡平春互看一眼，他們都是過來人，如何不懂這等細(xì)微心思。

    “那姓慕的呢？他待你也是如此么？”蔡平春平靜的問女兒。

    蔡昭苦笑：“他想殺玉麒哥哥和三師兄很久了。”

    寧小楓輕笑一聲，“上半夜你師父還一個(gè)勁的跟我們舉薦你三師兄呢。”

    “唉呀，師父真是……”蔡昭有些煩躁，“玉麒哥哥至少還知道我愛吃什么愛穿什么，三師兄啊，白長那么好看了，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怎么去喜歡一個(gè)人，算了吧！”

    “不能怪你師父這么著急上火的給你找未來夫婿，這兩日我和你爹才知道，當(dāng)年那人害你姑姑真是不淺啊。”寧小楓咬住下顎，目中含恨，“你姑姑原本是不用死的。”

    蔡昭大驚，“這是怎么說的！”

    寧小楓道：“這事對你姑姑的名聲不利，若不是眼下你也遇上了同樣的事，你師父是到死都不愿說的。話說當(dāng)年，眼看聶恒城大肆捕殺武林高手，你姑姑怎能毫無反制手段。她和你師父，還有河?xùn)|大俠繆建世，安山諸葛爭鳴，孟超大哥，外加林焜兄弟倆，暗練了一種從北斗七星演化而來的陣法。”

    蔡平春道：“他們七人修煉的功法相輔相成，恰成互補(bǔ)，一旦練成陣法，便是聶恒城也難以抵擋。誰知，唉……”

    寧小楓恨恨的接上：“誰知除了平殊jiejie和你師父，其余五人都在決戰(zhàn)之前被逐一截殺。當(dāng)初我還奇怪來著，他們明明都藏的好好的，結(jié)果不是被魔教爪牙堵在藏匿之處，就是莫名其妙的被引了出去殺害。”

    蔡昭宛如灌進(jìn)了一口冰水，顫聲道：“正是因?yàn)槿绱耍怨霉貌挪坏貌还律砣フ衣櫤愠菍Q？”

    “不錯(cuò)。”寧小楓咬牙道，“你姑姑說，既然成不了陣法，多饒上一個(gè)你師父也是枉然，于是就孤身去誅魔了。”

    “是…是誰出賣了那五位大俠？！”蔡昭大聲道。

    蔡平春看了一眼妻子，緩緩道：“當(dāng)年我懷疑過很多人，甚至是云柯大哥。然而，你姑姑說不是他，因?yàn)樗緵]告知云柯大哥那五位大俠的藏身之處。”

    寧小楓哼了一聲：“那時(shí)你師父已經(jīng)被尹岱老兒招為乘龍快婿，你姑姑謹(jǐn)慎的很，怕你那傻大憨粗的師父在未來嬌妻岳丈面前說漏了嘴，所以索性不告訴他。”

    “當(dāng)時(shí)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蔡平春看向遠(yuǎn)方燭火，“前兩日你師父才告訴我們，原來你姑姑早就查出出賣五位大俠的真兇，并且親手處置了他。”

    蔡昭艱難道：“……就是姑姑的，那個(gè)心上人？”

    蔡平春緩緩點(diǎn)頭，“只有你師父見過那人，五位大俠死后，你師父還傻傻的想去找那人幫忙。你姑姑只好告訴他，那人已經(jīng)死了。”

    “那人究竟是誰？”蔡昭憤慨道。

    寧小楓泄氣道：“你那笨蛋師父一問三不知。不知道名字，不知道來歷，只是見過兩回，知道他武功很高，為人不錯(cuò)——我呸，什么為人不錯(cuò)？戚云柯真是一輩子睜眼瞎！”

    說著說著，她淚從中來，“到如今，我才知道平殊jiejie當(dāng)年為何頭也不回的去殺聶恒城了。因?yàn)槟莻€(gè)王八蛋害死了與她生死與共的好兄弟，她心中該有多難受啊！”

    蔡平春也嘆：“云柯大哥也是痛悔至今，當(dāng)初他明明知道那人與魔教多有牽連，但是因?yàn)槟愎霉玫膰谕校驼娴恼l也沒告訴。”

    寧小楓輕泣道：“他們兩個(gè)，一個(gè)呆不楞登，一個(gè)初嘗情滋味，被迷暈了眼，自然沒看出那jian賊的底細(xì)！但凡告訴了我，或是小春哥，有人在旁提點(diǎn)，也不至于被坑害的那么慘！”

    蔡昭抱著母親的肩頭，含淚而笑：“娘你算了吧，那人連姑姑都騙住了，你和爹爹能看出什么來。”

    寧小楓抹淚哀戚：“怎么看不出？我眼尖，你爹爹心細(xì)，哪像你姑姑……唉，話說回來，大凡本領(lǐng)高強(qiáng)的人，往往不大在意那些小打小鬧的算計(jì)。反正一力降十會，什么鬼祟伎倆在她面前俱是齏粉。她不是不知道尹青蓮暗中算計(jì)她身先士卒去抵擋魔教，只不在乎罷了。”

    她又嘆道，“反倒是我這樣三腳貓，知道處處提防。當(dāng)初尹青蓮善名遠(yuǎn)揚(yáng)，可我從沒被她的花言巧語籠絡(luò)到過。”

    蔡平春定定的看著女兒，“昭昭，你自小有主意，爹爹不問慕清晏這人究竟如何，只是提醒你，前車之鑒，千萬小心，別步了你姑姑的后塵。”

    蔡昭心頭茫然。

    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了半夜，到天明蔡昭才迷迷糊糊的睡著了。一覺睡到下午，起身后她冒著小雨，去鎮(zhèn)上買了新出爐的燒雞送給樊興家做補(bǔ)償。

    樊興家一面啃著燒雞，一面含含糊糊道，“你…和那個(gè)人，還是算了吧。不論他是好是歹，師父和你爹娘都不會同意的……太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