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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夜雨十年燈 第87節(jié)

    慕清晏看向屏風(fēng),“她說自己是迫于無奈,為了讓我活下去才故意裝作對我不聞不問,好讓聶喆對我掉以輕心?!?/br>
    蔡昭失聲:“這是真的么?”

    “狡辯罷了,沒一個(gè)字是真的?!蹦角尻绦α耍俺刹驮阱I矫}北段的黃老峰中,她哪怕自己不愿照看我,只要在聶恒城死后差人送個(gè)信,或是放些風(fēng)聲出去,以成伯的武功,從當(dāng)時(shí)亂糟糟的極樂宮中帶走我,那是輕而易舉——她是真的忘了還有個(gè)兒子,滿心都是與聶喆舊情復(fù)燃,繼續(xù)她榮華富貴的日子。”

    蔡昭身邊的女性長輩,是慷慨豪邁的蔡平殊,是鮮活單純的寧小楓,光明磊落之人無法想象自私卑怯者能有多么可恥,就像夏蟲不可語冰。

    她搖搖頭,沒有說話。

    慕清晏:“四年前家父過世,我離開黃老峰,參與教務(wù),有人跳出來勸我與孫夫人母子和睦,骨rou親近,于是我送他去與閻王親近和睦了?!?/br>
    蔡昭靠著桶壁幽幽的望屋頂:“要是我說活該,是不是不大像個(gè)名門正派。”

    “你本來就像魔教混入北宸六派臥底的。”慕清晏板著臉忍笑,“總之以后你要待我好些,別一天天的氣我!”

    “我什么時(shí)候一天天的氣你了!”蔡昭覺得好冤枉,“再說了,我姑姑說天底下多是沒良心的爹和含辛茹苦的娘,你這是稀罕例子?!?/br>
    她思緒一歪,又道,“其實(shí)三師兄也不容易,自小就被送上青闕宗,不到十歲青蓮夫人又過世了,唉,也是可憐。”

    慕清晏一掌拍在桌上,“親娘早逝和親娘是個(gè)狼心狗肺能算一回事嗎!你三句話不離宋郁之難受是不是!”

    蔡昭也用力擊水:“你吃人家雪蓮丹時(shí)說欠人家一個(gè)人情,現(xiàn)在人家上門討人情了你就這副嘴臉,你才是一天天的氣我!”

    慕清晏心頭冒火,起身長袖一揮,玉石屏風(fēng)嘩啦啦倒開。

    蔡昭連忙將身子沉入水下,“你想干嘛?!”

    慕清晏站在浴桶前,筆挺如玉山,眼中森冷一片,哪還有剛才說笑和煦的樣子。

    他道:“我今天就跟你說清楚。你千里趕路來找我,我欣喜至極,比宰了聶喆還高興,可你與宋郁之一道來我就不高興!我欠姓宋的一個(gè)人情,他什么時(shí)候來討都我都認(rèn)賬,可從你嘴里說出來就不行!”

    雖說這貨陰晴不定喜怒無常蔡昭是早有領(lǐng)教,但此刻見他變臉比翻書還快,她還是被嚇住了,縮在水下不敢說話。

    慕清晏盯著在水面只露出頭的女孩,詞鋒愈發(fā)尖銳,“賤人的做派我見的多了,想糊弄我的人都死光了!你若對宋郁之有意,就索性撩開手別管我的死活,別一時(shí)關(guān)懷備至,一時(shí)又想撇清。你若想腳踏兩條船左右逢源,我就……”

    雖說蔡昭心中大呼冤枉,此時(shí)也不禁好奇的抬眼,“你就怎樣?”

    “我就去尋死!”

    “真的?!”蔡昭居然想笑。

    慕清晏眉峰一挑,惡狠狠道:“死前帶上你!”

    蔡昭直接被吼的縮到了水底。

    大門嘩啦啦的被甩開,然后砰的一聲重重關(guān)上。

    慕清晏沉著臉,恨恨的大步向外走去,游觀月主仆倆正等在二十步以外的樓梯口。慕清晏神色不善:“你們在這里做什么?”

    游觀月笑容討喜:“這里只是臨時(shí)用來籌劃攻伐的地方,處處簡陋,風(fēng)姑娘勞頓多日,卑職想著讓星兒去伺候她梳洗?!?/br>
    慕清晏語氣一緩:“你想的周到,去吧,再泡下去她就該皺成小老太了!”

    游觀月在星兒背后推了一下,星兒立刻縮著脖子溜了過去。

    看著星兒消失在門后,慕清晏氣息一頓,“…與昭昭一道來的那位代青玉少俠現(xiàn)在哪兒?!?/br>
    游觀月回稟:“哦,那位啊,代少俠一直未提自己的姓名,屬下見他也疲的厲害,便將他安排到了西側(cè)最大的那間廂房,送上熱水飯菜還有換洗衣衫,讓老仆換上全新的被褥與炭盆……”

    慕清晏斜乜著眼睛:“代青玉此人來歷不明,你與他也素未謀面,為何如此殷勤?難不成你看他年少英俊,看上他了?”

    游觀月差點(diǎn)被口水嗆死,連連擺手:“沒有沒有,決計(jì)沒有!少君莫要誤會,屬下絕無熊千斤那樣的惡習(xí)!”

    “那是何緣故?”

    終于等到展現(xiàn)自己驚人才華的時(shí)刻了,游觀月深吸一口氣,開始發(fā)揮:“少君,代少俠是何來歷并不要緊,要緊的是風(fēng)姑娘十分看重他……”

    眼看主君面色又要轉(zhuǎn)黑,他連忙道,“當(dāng)然這么區(qū)區(qū)一點(diǎn)點(diǎn)的‘看重’,無論如何也不能與少君和風(fēng)姑娘的情分相比?!?/br>
    慕清晏挑剔:“哦,這你是怎么看出來的?”

    游觀月故作驚訝:“這不是明眼人都能看的出來么?風(fēng)姑娘雖說武藝高強(qiáng),但一看就是未涉江湖的嬌嬌女啊。這么小的歲數(shù),又沒什么閱歷,只因?yàn)闋繏焐倬陌参#颓Ю锶f里的趕了來,一頭扎進(jìn)瀚海山脈這等險(xiǎn)惡之地,哎呀就是屬下這樣的局外人都覺得心頭發(fā)熱啊——這樣的情分不深厚,還有什么樣的情分才算深厚?!”

    慕清晏神情緩和了下來,嘴上卻道:“話也不能這么說,代青玉和昭昭畢竟是同門。”——不過他們卻是經(jīng)歷過生死的。

    他抬步走下樓梯。

    游觀月亦步亦趨跟在一旁:“正因如此,屬下才更要好好招待代少俠啊。少君您想啊,若代少俠受了苛待,風(fēng)姑娘就會憐惜他,一旦憐惜他,就會對少君生出埋怨,對少君生出埋怨就與代少俠更親近,更親近之后就會……”

    “行了。”慕清晏沒好氣的打斷他,“別胡說八道,哪有這么玄乎?!?/br>
    游觀月拉長了語氣:“少君豈不聞‘因憐生愛’的說法乎?”

    慕清晏心頭一動,神情卻分毫不動:“我看你是閑得慌。”隨即甩袖而去。

    目送慕清晏往西側(cè)走遠(yuǎn),游觀月聽見身后嘩啦一聲開門,新浴后的少女清新動人,令人一見忘俗,就是臉上的神情不大和善。

    游觀月笑容滿面的迎上去,拱手道:“見過風(fēng)姑娘,星兒那丫頭服侍的合意罷?”

    蔡昭含糊道:“星兒很細(xì)心妥帖,挺好的?!?/br>
    “既然如此,風(fēng)姑娘為何滿面怒容???若是星兒服侍的不好,風(fēng)姑娘千萬別給她遮掩,告訴觀月,觀月一定好好處罰她!”游觀月一臉關(guān)切。

    蔡昭煩躁:“都說了星兒服侍的很好,你別亂猜!我不高興是因?yàn)槟銈兡缴倬?,他居然說我是賤人!”

    游觀月大驚(這次不是裝的):“少君竟然對姑娘這么無禮?!”

    蔡昭想了想:“也不是直接罵我賤人,他說賤人的做派他見多了,然后噼里啪啦數(shù)落了我一通,不就是拐彎抹角的在說我是賤人嘛!我再不留著了,這就走!”

    “別別別!風(fēng)姑娘稍安勿躁,請聽觀月一言?!庇斡^月連連擺手,“我們少君真是不容易啊,孫夫人…唉…”說著眼眶發(fā)紅。

    蔡昭被這人說來就來的眼淚嚇了一跳,“哎哎你別哭,我,我已經(jīng)聽說孫夫人的事了?!?/br>
    游觀月長嘆一聲,“都說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可是孫夫人也著實(shí)太不像樣了。那幾年間,她見聶喆愈發(fā)看重獨(dú)生子,而她自己又始終未有生育,竟然…竟然…”

    “你好好說,別說一半留一半啊。”蔡昭催促。

    游觀月將情緒拿捏的恰到好處,“孫夫人竟然說少君是聶喆的骨rou!這,這簡直欺人太甚,簡直將少君父親的臉踩到地上去了!”

    蔡昭傻了:“這比話本子里寫的還狠啊……”

    “幸虧少君越大越像生父,十歲之后父子倆就跟一個(gè)模子里刻出來的一樣,那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才漸漸消退?!庇斡^月捶胸頓足,活像差點(diǎn)被戴綠帽子的是自己。

    蔡昭喃喃道:“難怪他以前說‘那位長輩’自私卑劣令人鄙薄,居然還有這樣的事。孫夫人難道就不想想風(fēng)言風(fēng)語之下,才幾歲大的孩子該有多難堪多惶恐么?”

    說的更難聽些,就算慕清晏真是聶喆的骨rou,可聶喆已有嫡出的親生子,慕清晏這樣說不清楚血統(tǒng)的私生子又能有什么地位?

    孫若水這女人真是全然只顧自己,分毫不顧別人啊。

    “你叫什么名字?”蔡昭忽問。

    游觀月一怔后忙道:“卑職姓游,名觀月?!?/br>
    “好,游觀月,下回要說話就好好說,別擠眼淚了,太假了,我看著眼暈?!?/br>
    游觀月張大了嘴,“這這這,風(fēng)姑娘您誤會了,卑職,卑職……”

    蔡昭微笑:“別啰嗦了,我是看戲文長大的,真哭假哭我閉著眼睛都能分辨出來。”

    她又道,“不過,我相信你剛才說的那些話都是真的。因?yàn)槭玛P(guān)慕少君,你沒這么大膽量編造他的事?!?/br>
    游觀月剛吊起來的一口氣,又落了回去。

    蔡昭:“現(xiàn)在,告訴我你家少君去哪兒了?”

    游觀月再不敢輕忽眼前的小姑娘,連忙道:“少君雖然沒說,但我猜他是去見姑娘的師兄代少俠了。”

    “好極了,指路吧?!?/br>
    ……

    蔡昭推門進(jìn)去時(shí),慕清晏剛聽宋郁之說完對紫玉金葵的猜測。

    他此刻又換了一副面孔,清雅溫文,言辭有禮,仿佛一位熱心待客的主人——就是臉上的微笑假的要命,不過除了蔡昭也沒人看得出來。

    “喲,昭昭來了,是怕我吃了你家三師兄么?!蹦角尻绦σ獍l(fā)冷。

    蔡昭不想理這瘋子,徑直坐到桌旁:“三師兄,你將紫玉金葵的事都說了?”

    宋郁之點(diǎn)點(diǎn)頭,“都說了。慕少君正問道紫玉金葵的用處?!?/br>
    他是自小端方嚴(yán)正,便一五一十的坦誠起來,“其實(shí)幽冥寒氣并不難解,只消以至陽至剛的內(nèi)力沖擊經(jīng)脈,便可驅(qū)除幽冥寒氣留下的寒毒——然而難就難在這個(gè)度上。”

    “我那位堂伯父便是折在這上頭了。他請數(shù)位內(nèi)力高深的本家長輩一齊運(yùn)功為他沖脈,最后,幽冥寒氣的寒毒是祛了,但他卻丹田積熱太過,數(shù)股內(nèi)力相沖相克。堂伯父拼盡全力抑制亦不可行,最后走火入魔而死。”

    “我細(xì)細(xì)研讀典籍,發(fā)覺紫玉金葵恰能化解此劫,驅(qū)除幽冥寒氣后將多余真氣慢慢導(dǎo)出丹田,即可無礙。若我猜的不錯(cuò),多年前蔡平殊女俠便是如此替石二俠療傷的。”

    蔡昭憂慮道:“話是怎么說,不過三師兄也只是猜測,不知行不行得通?!?/br>
    “試試看就知道了?!蹦角尻堂碱^一挑,“不過得等除掉聶喆之后,如今他還占著極樂宮,我可取不出紫玉金葵來。”

    “既然如此,若慕少君不棄,在下愿助慕少君一臂之力,盡早驅(qū)除聶喆?!彼斡糁笆?。

    慕清晏輕笑一聲,計(jì)上心來:“我以為你們北宸六派特別愿意聶喆繼續(xù)當(dāng)教主呢。有那么一個(gè)窩囊廢在,北宸六派這十幾年來不但風(fēng)平浪靜,還不斷擴(kuò)張勢力。怎么,如今宋少俠為了恢復(fù)內(nèi)力,也顧不得天下大局了?”

    蔡昭低頭咬唇,忍住不替宋郁之辯駁,免得再度惹翻這瘋子。

    不料宋郁之沒有半分難堪,反而認(rèn)真解釋起來:“正如慕少君所言,不止北宸六派,便是其他武林正道也都愿意聶喆繼續(xù)當(dāng)魔教教主,我亦如此。然而,自從進(jìn)入瀚海山脈以來,沿途所見皆是慘不堪言之狀。”

    “聶恒城當(dāng)年為了修煉魔功殘殺無數(shù)武林高手,殺人之后隨手將尸首煉成了尸傀奴,雖說行徑殘暴,但究竟煉的是死人。況且一具尸傀奴從煉成算起,不過一年可用,之后便逐漸rou腐骨爛,化作污泥,是以聶恒城并未如何看重尸傀奴的用途。”

    “誰知到了聶喆這里,他自己才疏德淺,便不敢重用任何有能之人,為了維持局面,竟將大量活人生生煉成尸傀奴,供他驅(qū)使。他不敢招惹教外門派,便向自己教下的百姓下手,簡直暴惡歹毒,神人共憤。如此jian賊,不除何安?!?/br>
    “北宸六派不能為了自身安寧,就讓無辜百姓遭受殘害——哪怕是瀚海山脈的百姓。等回去我便將此地情形告知尊長,我相信師父以及各位長輩也會贊成郁之的做法。”

    這番話說的雖然平淡,卻字字?jǐn)S地有聲。

    “三師兄,你說的對!”蔡昭聽的兩眼冒光,“不過,回稟長輩的事情咱們還是在商量商量……”

    慕清晏心頭酸氣直冒,臉上不動聲色:“若是聶喆沒有煉制尸傀奴呢?除了聶喆,換上我這樣喜怒無常的新教主,宋少俠還愿意助我一臂之力么。”

    宋郁之肅然:“郁之寧愿功力盡廢,此生耕讀鄉(xiāng)間?!?/br>
    “三師兄!”蔡昭好生感動,敬仰之意溢于言表,“你來我們落英谷吧,那里四季如春,最適宜耕讀隱居了!”

    慕清晏眉間一片陰郁:“來什么來,人家有未婚妻的,輪得到你張羅耕讀之地么!”

    低吼完女孩,他轉(zhuǎn)頭又是假笑,“話說回來,宋少俠居然還未解除婚約,倒令我十分驚奇。因我聽人說,自你中了幽冥寒氣之后戚大小姐對你愈發(fā)冷落,反而與戴少俠出雙入對?!?/br>
    “我都知道。”宋郁之坦然道,“凌波不止是我的師妹,還是我的表妹,便是做不成夫妻,我也不希望她背上‘于我危難之時(shí)解除婚約’的惡名。等將來我復(fù)原,自會稟告師父,解除婚約。離棄婚約的罪名,我自己承擔(dān)即可。”

    “三師兄真是一位君子啊。”蔡昭愈發(fā)敬佩。

    慕清晏板著臉,“我以為宋少俠還是早些解除婚約的好……”

    “人家的婚約什么時(shí)候想解除關(guān)你什么事!”蔡昭忍無可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