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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夜雨十年燈 第7節(jié)

    “剛才你還說蔡平殊廢了呢!”

    “你們少說廢話,那小姑娘剛才用的是不是蔡平殊自創(chuàng)的‘擒龍手’啊,第一下應是‘殊功勁節(jié)’,第二下是哪一招啊,是‘徐風殊然’么?當年蔡平殊就是用這套掌法在半個月內滅了瀚北十三座匪寨,雞犬不留啊!”

    “可我聽說當年蔡平殊單挑瀚北群寨用的是一把大刀呀!”

    “用刀還是用掌有甚差別!”

    “要的,硬是要的!蔡家了不起!”

    尹素蓮的臉色由青轉白,強笑道:“我聽說你自小備受嬌寵,習武這么辛苦,你姑姑怎么舍得逼迫你練啊。”

    蔡昭緩緩將匕首收入鞘中,笑意沒有達到眼中:“姑姑說,這世上的事,往往是靠山山倒,靠海海枯,還是靠自己最穩(wěn)妥。”

    在她無憂無慮的童年中,從來舍不得她受一點委屈的姑姑,十來年中唯一強逼她做的事,就是習武——寒暑不輟,晨昏不改。

    記得有一回她累的哭了,蔡平殊給她揉著后頸低聲說‘無論行不行走江湖,你總得自保的本事,若是只叫你懶散快活的度日,就是我害了你’。

    尹素蓮勉強維持笑容:“這的確是你姑姑能說出來的話,不過身為女子嘛,不見得只有那么一條路,有個依靠的也未必不好。成了,今日頭回見面,這枚玉鐲與你做個見面禮罷。”說著退下自己腕上玉鐲。

    蔡昭安靜的接過玉鐲,就著琉璃燈光看了看成色,很熟練的給它估了個當鋪價。

    見場面緩和,曾大樓趕緊道:“師父,師妹人小不耐饑,還是先去后面用點心罷。”

    戚云柯點頭,在蔡昭走前將常寧領到她跟前,低聲道:“你常師兄如今重傷在身,余毒未清,老祖忌辰期間我怕是分身乏術,你多看著些他。”

    戚凌波顯然不是個老實聽話的乖女兒,外加一個偏心的親娘,若她再要暗中欺負常寧,幾個弟子看在師母面上,不是不愿管就是管不了,也只有蔡昭不怕了。

    蔡昭明白他的意思,臉上似笑非笑。

    戚云柯略尷尬的輕咳一聲:“等常寧痊愈了,我想也無人能欺負他。唉,都是我教女無方,御下無能,若叫你姑姑知道了,定要先罵我一頓無能……”

    蔡昭涼涼道:“這些年來姑姑何時說過你半句不好,明明一直數(shù)落您的是我娘。”

    戚云柯?lián)]揮手:“欸,你娘說話有口無心,我從不放在心上。你姑姑說一句,我才是真的無地自容啊。昭昭啊,常昊生大俠一家慘死,至今血仇不能得報。可憐他一世俠義,鋤強扶弱責無旁貸,哪怕看在他的面上,你也多看顧著些常寧啊……”

    蔡昭覺得是時候在未來師父面前表達一下自己的凌然正氣了:“伯父您不用說了,昭昭都懂的。姑姑常對我說,她生平最自傲之事并非誅殺聶恒城,而是她行走江湖時,無論多需要事急從權,也不曾犧牲無辜之人,無論多不愿惹事上身,也不曾眼看無辜之人受害而袖手旁觀。伯父您放心,我會看好常師兄的。我輩修武之人,不求威震武林,聞達天下,至少也要扶弱濟民,主持正義。”她說的熱血仗義,完美符合蔡平殊理想中的腔調。

    “好!說得好!”戚云柯很是高興,并將一邊的常寧也拉過來,讓他給蔡昭作了個揖。

    常寧似笑非笑,身姿挺拔的躬身一揖。

    蔡昭心中忽然一陣莫名的不舒服,想起真正當?shù)闷饌b義二字的常昊生大俠,覺得自己剛才有些虛偽。她沖戚云柯胡亂道了個別,然后扯了常寧的袖子一起走了。

    常寧身形一滯,看著自己袖子上的小手有點發(fā)愣。

    看戚云柯要去應酬賓客,尹素蓮趕緊將戴風馳扯到丈夫身旁,讓他陪著丈夫去見武林宿耆,又推了女兒一把,朝另一邊的蔡昭常寧努了努嘴。戚凌波會意,一咬牙跟了上去。

    后殿廂房甚多,曾大樓找了間清凈雅致的給蔡昭他們三個,又吩咐仆眾隨時伺候茶水,然后忙不迭的出去料理瑣碎了。

    所謂家學淵源,蔡昭跟著蔡平殊學了些什么,戚凌波就跟著尹素蓮學了些什么,不過半盞茶功夫,戚凌波已經(jīng)滿臉笑容的從‘蔡師妹’變成了‘昭昭meimei’,‘從小賤人多管閑事’到了‘年少氣盛都是一場誤會’云云。

    可惜轉折太生硬,言語邏輯沒理清楚,剛才口口聲聲小賤人甚至意欲出手教訓,如今只用一句‘誤會’就想要搪塞過去,未免太不夠誠意。可見這位戚大小姐拉攏小姊妹的功力不及吊舔狗的十之一二。

    換做其他修習武藝的暴脾氣小姑娘早就啐戚凌波一臉了,不過蔡昭肯定不會。她自小立志成為落英鎮(zhèn)七十二家商鋪總監(jiān)管,做買賣的嘛,自然是和氣生財,看破不揭破咯。

    ——當下蔡昭營業(yè)出滿臉賓至如歸的笑容,十分配合戚大小姐的說辭。

    戚凌波:“說起來,家母與蔡女俠也是幾十年的交情了。唉,三年前乍聞斯人已逝,家母不知有多傷心,飯也吃不下,藥也不愿喝,險些一病不起,這才沒去吊唁令姑母的。”

    蔡昭:“瞧師姐說的。以兩位長輩如山高如海深的交情,若不是令堂病的起不來了,哪能不來落英谷啊,這我怎能不知。”

    戚凌波(是不是她太敏感了,覺得被內涵了):“家母生來體弱,十二歲那年去佩瓊山莊求醫(yī),便與蔡女俠結下了深情厚誼。家母常說啊,蔡女俠自小就是仁義為懷,豪俠任氣,沒有人不夸的。家母武藝低微,好多次都虧了蔡女俠援手,如今才能好好站在這兒呢。”

    蔡昭:“我姑姑十歲拜入佩瓊山掌周老莊主座下,雖說莊上也有旁的小姊妹,可她們誰也沒有令堂機靈乖巧善解人意,特別特別投我姑姑的緣。家母曾說過,那年小姊妹們遇上兇險,令堂差點落入魔教一個天什么長老的大弟子之手,硬是逼的我姑姑幾日之內自創(chuàng)出幾招擒龍手來,方才解了危難——這可是過命的交情啊!”

    戚凌波(再次覺得被內涵了):“……昭昭meimei說的一點不錯。其實我娘與你姑姑年少時也是拌過嘴的,可后來還不是有了過命的交情,可見小時候斗氣使性的事都是不作數(shù)的,呵呵,呵呵。”

    蔡昭:“戚師姐說的一點也不錯!小時候不但拌拌嘴吵吵架不算什么,便是互相丟些小小玩意啥的也都是鬧著玩的,誰都不能往心里去啊。”

    戚凌波笑的臉皮都僵了:“……正是正是。”——娘啊,說客套話拉攏小姊妹好累啊!

    兩個女孩你一言我一語,說的水rujiao融情投意合,簡直下一刻就是換釵結拜了,不過她倆忘了此處還有第三個人。忽然屋里響起不合時宜的呵呵兩聲,短促,冷漠。

    戚蔡二女一齊扭頭去看發(fā)聲之處。

    “蔡師妹能屈能伸,真英豪也。”常寧淡淡譏諷,然后一指戚凌波,“適才她還罵你小賤人,你也不往心里去了?”

    蔡昭微笑道:“口角小事罷了,何必掛懷。”

    戚凌波松了口氣。

    “適才她還想以多欺少,先打你一頓再說,你也算了?”常寧又道。

    蔡昭無奈道:“這不是沒打成么。就算打了,他們也打不過我。”

    “對對對,師妹說的是!”戚凌波緊張的訕笑。

    “若是打得過呢,若是將你痛打一頓呢。”常寧不肯松口。

    “就算打得過,就算痛打我一頓,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六派之內的事,揭過就算了嘛。”蔡昭嘴里這么說,心里卻想‘怎么可能,事后非得把欺負過自己的人一一打爆狗頭才是’。

    戚凌波適時大贊:“師妹氣度宏大,真?zhèn)b士風范也!”

    “好說好說,和氣生財,和氣生財嘛。”蔡昭也適時捧哏,氣氛融洽。

    “若是有人辱罵令姑姑蔡女俠呢?”常寧忽道。

    蔡昭神色一冷。

    “若是有人罵蔡女俠是‘拖拖拉拉十幾年才死的賤人’呢。”常寧語氣沉靜,長睫低垂,“昭昭師妹也覺得是口角小事,不必掛懷么?”

    戚凌波一下跳起來,指著常寧的鼻子大吼:“你不要胡說八道!……蔡師妹別聽他的,他對我心懷怨氣,這是挑撥離間呢!”

    蔡昭沒有理她,臉上再無半分笑意:“常寧師兄,把話說清楚。”

    常寧道:“三年前蔡女俠過世,家父前去吊唁。回程途中,因心中著實難過生了一場大病。當時已臨近九蠡山,同行的戚宗主便將家父帶入宗門養(yǎng)病。某日戚宗主夫婦發(fā)生了激烈爭執(zhí),曾大樓勸解不成,便來央求家父幫忙。家父過去時,正聽見素蓮夫人大喊‘人人都說蔡平殊為了天下與聶恒城拼殺的兩敗俱傷,可那賤人愣是拖了十幾年才死,你還動不動要我念著恩情,真是煩死了’!”

    戚凌波慌了:“昭昭師妹,你別聽這瘋子的,我娘哪會那么說啊,那都是,那都是……”

    “當時在場的不止家父,還有曾大樓與外門的李師伯。”常寧說的干脆利落。

    蔡昭一只白生生的小手在桌上緩緩收攏,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家父沒再說第二句話,當即拖著病體下了山。”常寧目如冰水,透徹清寒,“昭昭師妹,這天底下,不是所有人所有事,都能‘和氣生財’的。”

    深褐色的桌錦上織有祥云金線,在明亮的燈下一晃一晃的,泛著刺眼的白光,好像年幼的蔡昭在姑姑鬢邊發(fā)現(xiàn)成縷成縷的白發(fā)。當時,蔡平殊才二十五歲。

    蔡昭想起了剛才見到的尹青蓮,肌膚瑩潤,發(fā)髻烏黑,過著尊榮富貴的生活,當著萬人仰慕的天下第一宗的宗主夫人——這世上,真的有公道二字么。

    “今日賓客甚眾,宗門中人人都忙的厲害,師姐還是出去待客罷。”蔡昭神情淡漠。

    “不不不,昭昭師妹,你聽我解釋,我娘當時與爹爹吵架,那是口不擇言,一時糊涂脫口而出的……”戚凌波慌亂的解釋。

    蔡昭淡淡道:“天下之大,不是不能有人說我姑姑的壞話,但受過她恩惠的人不行。口不擇言不行,脫口而出也不行。師姐,請離去罷。”

    戚凌波大怒:“姓常的,你算個什么東西!你家遭大難,到青闕宗中養(yǎng)傷避難,本該感激涕零,安安分分的!如今居然還敢口出惡言挑撥我們北宸六派的手足之情。你個喪家之犬,到底要不要臉!你既然這么看我不上,何必賴在宗門里不走,有本事麻利的滾出去,別在這人丟人現(xiàn)眼!”

    常寧坐的身姿挺拔,紋絲不動:“我自不如家父那么要臉,只覺得自己給人添了麻煩,絲毫不記得對別人的恩惠。戚大小姐腦子不好,我便來提醒一二。”

    “二十年前,令堂素蓮夫人負氣出走,險些遭魔教惡徒欺侮,是家父出的援手。十九年前,青闕三老中的兩位一齊喪于魔教之手,聶恒城懸掛其二人的尸首鞭打□□,北宸六派無人下萬水千山崖迎戰(zhàn),是家父喬裝臥底,拼死帶出了二老尸首。十六年前,戚宗主為了給尹老宗主報仇而布下天羅地網(wǎng),家父居功至偉……”

    常寧每說一樁,戚凌波臉色就難看一分。

    “這些還是眾人皆知的,那些沒什么名目的家父出了大力的,也是不少。”常寧譏嘲的看著戚凌波,“家父絕口不提這些,不見得你們青闕宗就能忘了。凡此種種,我在宗門中避難養(yǎng)傷是理直氣壯。”

    這些事戚凌波不是不知道,至少戚云柯給女兒耳提面命了不知多少次,不過在母親尹素蓮的耳濡目染下,她便覺得青闕宗是天下第一大宗,武林中人為宗門做些事都是應該的。除非青闕宗為了表示念舊記恩提上一兩句,否則對方就不該說的。

    常寧看了蔡昭一眼,輕笑道:“不過理直氣壯歸理直氣壯,再多的舊日恩情也沒攔著戚大小姐心心念念要挖我的心頭血不是?昭昭師妹,你說是不是。師妹,昭昭師妹……”

    蔡昭側頭看向燈臺,怔怔的不知在想什么,被喚了數(shù)聲才醒過神,“哦,我只是想起了在落英鎮(zhèn)上聽過了一出話本子,里頭有一句唱詞,‘汝為天下拋灑熱血,如今卻有幾人記得,可見世上皆是負心之人’。”

    常寧笑:“哪來的話本子,我倒不曾聽說。”

    蔡昭輕輕搖頭:“這話本子是我娘寫的。”

    常寧一怔。

    “現(xiàn)在我知道阿娘的意思了。”蔡昭輕嘆。

    他倆來回數(shù)語,句句暗指尹素蓮忘恩負義,戚凌波如何能忍,當下豁的起身,美目中怒火翻騰:“……你,你們等著!”她掀翻圓凳,憤然沖出廂房。

    第9章

    常寧的話揭開了已然結痂許久的舊日傷口,蔡昭心口悶悶的疼痛。

    她年幼時不止一次問過姑姑可曾后悔,后悔拿自己一身世間罕有的驚才絕艷去換取江湖上區(qū)區(qū)數(shù)年安寧。蔡平殊卻道‘滄海兩百年,英雄豪杰無數(shù),哪里有那許多后不后悔的,當時覺得對,便去做了’。

    戚大小姐脾氣甚大,不但走的風風火火,還帶翻了桌上的幾碟點心,白玉糕,碧梨酥,金桔酪,櫻桃千層餅……五顏六色的散了一桌子。蔡昭剛才忙著和戚凌波做戲沒來得及吃,此時只好嘆著氣去撿落在桌上的點心來啃。囫圇充饑之際,她還不忘細細品味。

    怎么說呢,不是不好吃,只是就如那宮廷大宴,龍蝦爆肚肥鵝大鴨子,用料十足,可是既沒特色,又不親切——她頓時對青闕宗的大師傅們失望了三分。

    常寧原以為蔡昭乍聞尹素蓮之言會激憤難當,誰知卻見蔡昭緩緩平復情緒,最后竟然吃起點心來。等待良久,看蔡昭手中托著一塊千層餅,皺眉抿嘴細細品味,久久不曾言語,他冷不防道:“你吃出了半只蟑螂?”

    自梅林初見以來,無論是戚凌波欺侮威脅也好,曾大樓和稀泥也好,甚至被戴風馳出手恐嚇也罷,這個小小女孩始終態(tài)度調皮言語溫煦,頗有幾分山崩于前而不動色的意思,常寧便忍不住想要激她一激。

    蔡昭粉嫩的臉頰上依舊笑瞇瞇的:“常寧師兄放心。”

    “我放什么心。”

    “即便我與戚師姐搭上交情,我也不會叫戚師姐挖你心頭血的。”

    常寧神色驟變,好在有一臉毒瘡掩蓋倒也看不大出來。他緩緩道:“師妹此話何意。”

    蔡昭道:“意思就是,常師兄不必刻意挑撥,素蓮夫人是什么樣的人我是知道的,只不過未來我要在青闕宗中待足三年,此時何必撕破臉皮。不過她既然辱及我姑姑,這副臉皮也不用強貼上去了。”

    常寧聽完這話,面無表情,毒瘡也沒表情。

    “長輩們的糾葛不說,戚師姐就是這么一幅脾氣。戚伯父早就說過了,他這女兒罵一頓好幾日,打一頓又能多好幾日,但也架不住素蓮夫人處處護著——不然這么多年伯父不會從未帶她去見過我姑姑。不過常師兄究竟不同,我們北宸六派同氣連枝,除非欺師滅祖背叛師門,否則有些人再討厭也事不能打了殺了的。譬如這位素蓮夫人,姑姑早就說過的,這位夫人是好事不會做,惡事做不了,徒一張嘴惹人厭罷了。我娘說,真惹急了打上一架也就是了。”

    如此苦口婆心的一番話,常寧似是毫無所覺,反而道:“既然你都知道,為何還來青闕宗。北宸六派難道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就不能找個平順些的地方拜師么。”

    蔡昭自然不能說自己差不多是被爹娘押解上路的,遂言道:“和氣生財嘛,只要不是大事,讓人家說兩句也無妨。要是落英鎮(zhèn)上家家商鋪都這么氣性大,生意還做不做了。何況天下本無坦道,你將路踩平了,路就好走了。”

    常寧的笑意很冷,看了她片刻:“你不是自愿來的,是被壓著來的。估計是戚宗主與令姑母多年之前就定下了你拜師之事,令尊令堂便一意執(zhí)行,你縱是千般不愿,也反抗不得。”

    蔡昭臉色冷下來:“常師兄,我是誠心誠意要與你和睦相處的。”

    常寧:“我也是。”

    蔡昭寒著臉色:“總而言之,老祖忌辰這幾日我會好好護著師兄。絕不讓戚師姐來挖你心頭血就是了,待戚師伯空出手來,咱們便橋歸橋路歸路。”

    常寧譏誚:“蔡師妹著實不必這么委屈自己。反正常氏全家死絕了,也不差我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