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女尸
垂拱十四年的夏天不算太炎熱,且富人們家里總少不了冰,不像小門小戶要硬挨,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三個月的酷暑便過去了。 這三個月似乎改變了很多,又似乎一切都只是回歸正軌。 謝知行在大理寺牢獄中嘴硬了一陣子后,最終對自己罪行供認不諱,因受害者身份貴重,且相府對謝知行有恩,當即轉送刑部,判了秋后處斬。 據聞,他在認罪書上畫押后就再不發一言,只在聽聞前妻——相府的休書在他進大獄那日就送到了,因而早已是前妻——聽聞前妻又開始議親時,扯開嘴角笑了笑,說:“那便好?!?/br> 探花郎忘恩負義殺害妻子娘舅,一時在京城掀起了軒然大波,有女兒想招婿的富貴人家人人自危,生怕也給自家招來個狼心狗肺的禍害。 然而時間總是能抹平一切,待到處斬日期將近時,已無人討論這起案件。 陳書眉回了國子監,仍舊做她勤學苦讀的大才女,仍舊常出現在達官顯貴的宴會上,只是以前她在王公貴族面前談笑風生是強撐著面子,內里其實發虛,如今倒是多了坦然,才學傲氣比以往更甚。 李修復了職,日日只奔波在大理寺和王府之間,工作狂人的架勢比王璠案前有過之而無不及。 神偷圣手近來不知為何停止了作案,大有金盆洗手的意思,蔣菲菲的女兒身份本來在暴露邊緣岌岌可危,最終不知是謝知行沒說,還是李修在大理寺壓住,總之竟不可思議地捂住了,沒有一個字傳出來。 她如今倒是常出現在大理寺,偶爾協同參詳盜竊案件,與李修的來往也愈加頻繁。 這一日,京郊發現了一具無名女尸,謝知行第一時間趕到現場,蔣菲菲閑來無事也隨之前往。 初秋草長鶯飛,宋良帶著衙役圍住了現場,大片蘆葦蕩中隱約顯出個人形。 “蔣公子沒見過這個,還是離遠點,當心嚇著做噩夢。” 蔣菲菲樂了,能嚇到她的東西著實不多。 “沒事兒,我膽子大。” 說著拂開蘆葦,一具已經砍得認不出人形的尸身出現在眼前。 “砍成這樣,只能勉強認出是女的,年齡樣貌都認不出來了,回去又要連夜比對失蹤人口,還要讓家屬來認尸……” 想到要把這幅模樣的尸首放在家屬面前進行辨認,宋良于心不忍,連連嘆氣。 李修蹲在尸身前細細查看,“財物首飾呢?” “首飾銀票香囊一概沒有,衣物就在那兒,瞧不出什么?!?/br> 宋良用木棍撥拉了下浸透血跡的衣料,“衣裳是半舊的,綉樣布料都沒什么稀奇,沒什么可查的。” 李修:“也不算全無收獲,舊衣裳、布料普通,說明這女子沒什么錢財,多半是小門小戶的出身?!?/br> “郡王爺英明!” 話雖如此,可范圍仍然太大。 “哎等等!” 蔣菲菲喊了一嗓子,“你把那衣領翻開再讓我看看!” 宋良“哎”了聲,木棍又挑了兩下,平平無奇的衣料內側顯出一個極小的繡紋,隱約是朵百合花。 宋良看了看,懊惱地嘆氣。 “這太小了,瞧不出是哪家繡房的手藝,而且百合花樣常見,繡房一年只怕繡過成千上萬朵,根本不會記得賣給了哪個客人?!?/br> 李修倒是認真地看向蔣菲菲,“你想到了什么?” 蔣菲菲輕輕頷首。 同樣是百合花樣,每個人繡出來的也都有些細微的差別,比如眼前這個,不像旁人用白線繡花、紅線繡蕊,而是用紅線勾邊,黃色做蕊,比百合的清冷更顯嬌艷。 蔣菲菲記得沒錯,她見過這個繡紋。 “那咱們趕緊走啊,蔣公子帶路!” 蔣菲菲又猶豫了下,“我其實不大確定,要不咱們去國子監接上書眉,讓她也看一眼?” 李修沒多問,讓人將那衣料包好,上馬直奔國子監。 陳書眉只瞧了一眼,抬頭跟蔣菲菲對視了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唔,你看的多半沒錯,我瞧著也是那個。” 李修目光深沉,宋良摸著腦袋乞求:“人命關天,你們倆別賣關子了行嗎?!到底是哪家繡房的手藝,或者……難不成是陳姑娘認識的繡娘?!” 陳書眉輕咳嗽了一聲,“我們之前見過這個紋樣,但不是衣料……而是繡在手帕上。” 蔣菲菲為難地看向李修,“郡王爺,要問出這女尸的身份,恐怕得去相府?!?/br> 話還要說回三月前,陳書眉和蔣菲菲二人在茶館喝茶談天,誰知謝知行突然出現,送還陳書眉的畫像,隨后龐嬌氣沖沖地趕到,擺出了抓jian的架勢,摔了張嫩粉色的繡花帕子在謝知行的臉上。 那張帕子上繡的紋樣,同女尸衣領上的一模一樣。 “啊……”這下,輪到宋良為難了。 整個大理寺,沒有人想去相府。 畢竟,他們才抓了相府的女婿秋后問斬,再過三日就是處斬日,這個時候拿著兇殺案的物證去觸霉頭…… 倘若不是死囚不能探監,他們寧愿去問刑部大牢里的謝知行。 李修站起身,“都回大理寺等,本王一個人去相府?!?/br> 說著上馬就要走。 就在那一瞬間,蔣菲菲突然靈機一動,腦海里精光閃過。 “哎郡王爺!這花……這花繡的是百合!” 宋良摸著腦門:“是百合啊,百合怎么了嗎?” “吁!”李修猛地勒緊韁繩,“去百花樓!” 沒錯,當初的帕子上,今日女尸的衣領內,繡的都是百合。 引得謝知行和王璠舅甥相爭,讓龐嬌對謝知行恨之入骨,最后害王璠白白送了性命的那個百合姑娘。 人人都有獵奇心理,想看看那位百合姑娘究竟何等魅力,因此百花樓身在兇殺案旋渦中,生意反倒是越來越好,還是白日里就絲竹陣陣,熙熙攘攘。 陳書眉今日沒戴帷帽,不方便進百花樓,留在馬車里等,蔣菲菲跟李修及宋良熟門熟路地走了進去。 老鴇是個會逢迎的,見了官差,求爺爺告奶奶地將幾人讓進最好的包廂內,上茶又上酒。 “官爺說百合?嚯,那小妮子奴家可使喚不起!” 老鴇抿著嘴“哼”了聲,“白白養她十來年,喊干娘喊了十來年,如今翅膀硬了說走就走,一點母女情都不顧惜!” 蔣菲菲挑眉:“你說……百合走了?” “是啊,風頭正旺呢,非要回鄉!這些年賺的銀子全拿來贖身,衣物首飾也賣了個七七八八,剩下的連路費都不夠,還是樓子里的姑娘們給她湊了湊——饒是這樣,也非要走!豬油蒙了心的,若是不走,如今一個月比以往半年賺的都多……” 老鴇嘟嘟囔囔地抱怨,宋良把一團東西往她面前一扔。 “這是不是她的?” 老鴇捏著鼻子,碰了碰那一團血跡斑駁的衣料,“嗷”的一嗓子哭了出來。 蔣菲菲和李修對視一眼,看來死者就是百合。 可誰會去殺一個贖身返鄉的青樓女子呢? 鬧出了命案,百花樓被迫停業,李修和宋良把樓子里的姑娘們叫出來,挨個詢問百合同什么人結過怨,姑娘們嘰嘰喳喳。 “那肯定是龐相的千金,百合同探花郎要好過,人人都知道!” “閉嘴吧,同百合要好過的有婦之夫能排到正德門!要是個個都要害她,哪兒數的完?” 蔣菲菲回到馬車上,告訴了陳書眉里面的進展,陳書眉額頭蹙起一個好看的皺褶,小聲道: “百合為何要在這檔口贖身返鄉呢?” 眾所周知,煙花女子之所以走到賣身的這一步,正因為沒有可以倚靠的親人,百合更是在京城長了十來年,是半個京城人士,返鄉的意義是什么? 百花樓內,李修也問了同樣的問題。 “不瞞王爺,我們也都覺得百合這幾個月有點瘋瘋癲癲……總是說自己對不起探花郎,說謝公子走到這一步都是被她害的……王爺知道,我們是開門做生意呀!王公子和姓謝的自己長了腿要來百花樓,又不是百合逼著他倆留宿的,這怎么能怪到她的身上?!” “可她總是良心不安,一開始死活不肯見客,mama發了好大的火……后來就干脆鬧著要贖身了,說是不能在京城待到謝公子問斬,誰知道這才剛走又鬧出這樣的禍事……” 女子哭哭啼啼,話倒是說得很清楚,宋良聽得不耐煩,李修倒是若有所思。 “百合自認為對不起謝公子,有關這件事你還知道什么?” 馬車內,陳書眉和蔣菲菲也聊到了相同的話題。 “除非是京城她待不下去了,或者有人要找她尋仇,或者她自己生了心結,才能解釋她在最賺錢的時候低價賣空首飾衣料,贖身返鄉?!?/br> 蔣菲菲一臉崇拜地看著陳書眉,“走,咱們去問翠翠!” 翠翠在煙花柳巷是個奇特的存在,托神偷圣手的福,她的賣身契握在自己手里,不受老鴇管控,去哪家掛牌全憑心意,活得十分恣意,因而不少姑娘受了委屈都愛找她吐苦水。 聽聞蔣菲菲和陳書眉來訪,興沖沖地端了兩盤瓜果到馬車里,“番邦的葡萄,快嘗嘗!” 陳書眉捻了一顆放進嘴里,甜得瞇起了眼,這葡萄竟然比學士府的還要好。 “百合?唔,她同我絮叨過,說對不起謝公子,我一開始也是不明白的,直到有一回百合在我那兒吃多了酒,說了半句醉話?!?/br> 翠翠把手攏在嘴邊,小聲道:“她說,謝公子根本沒碰過她?!?/br> 蔣菲菲和陳書眉雙雙瞪大了眼。 “這話她清醒時不敢說出來,畢竟百花樓今日的生意就是因為她和謝公子王公子三個人的糾葛,可喝醉后的的確確是這么說的——” 翠翠回憶著那日的情景,百合一身素衣,臉上半點脂粉也沒有,手里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迷蒙著眼趴在桌子上。 “翠翠,你知道嗎,謝公子今日宣判了……判的是,秋后問斬……” “來百花樓的那些公子少爺,人人都說是為了我,可是……我知道不是的……謝公子只來過百花樓那一次,他只是喝醉了酒,被人攛掇著扶到我房里睡下……” 百合蒼白的面色上浮起個失落的笑。 “第二日一早,他醒來發現自己睡在我床上,抬腳便走,甚至沒回頭看我一眼……出門時臉上的嫌惡啊,我瞧的真真切切……” 百合嗬嗬地笑起來。 “他連我長得是圓是扁都不關心,怎會為了我同王公子爭執,還害了王公子性命呢?” 人醉了總是會說些醉話,翠翠并未在意,只以為她是怨恨謝知行對自己冷淡,又過了會兒,百合仿佛清醒了些,踉踉蹌蹌站起身來。 “是我一瞧見他相貌英俊就動了心,是我心儀他,可我又害了他……我拿了不該拿的銀子,唔——” 百合走得歪歪扭扭,一頭撞在掛珠簾的柱子上,翠翠忙去扶她,可人到底是醉倒暈了過去。 陳書眉急急地問:“她拿了不該拿的銀子——是什么意思?!” 恩客醉酒歇在花魁房中,不論有沒有做什么,到底瞧沒瞧過花魁一眼,這銀子都要照付,青樓生意就是如此,何來“不該拿”一說? 翠翠搖頭:“誰知道?第二日我再問,她說自己說的醉話,不記得了?!?/br> 話題正說到不上不下的地方,陳書眉還要再問,蔣菲菲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停下。 翠翠混跡在這條街,有自己的生存法則,不該問的不多問,不該想的不多想,明面上的故事是什么,她就信什么,如此,可保長久。 李修和宋良從百花樓出來,俱是沉默。 “郡王爺,我有個猜測……” 李修鼓勵地看向陳書眉,“講。” “王璠的案子,謝知行作案動機是狎妓被王璠撞了個正著,這才殺人滅口,可是倘若謝知行狎妓一事是假,他可以輕易同王璠解釋清楚,那么他的作案動機根本不成立,那……” 陳書眉緩緩道:“有沒有可能……謝知行其實是無辜的?” “你說什么?!”宋良倒抽了一口涼氣。 陳書眉:“我聽說他一開始死活不肯認罪,后來即便畫押,也到底沒說出是如何藏毒下毒的——倘若他無辜,當然不知道真正的作案方式!” 蔣菲菲也說了翠翠那里的消息,只是隱去了翠翠的姓名,本以為李修注重真憑實據,對這種捕風捉影的猜測會出言駁斥,誰知他沉思片刻,正色道: “倘若如此,不僅謝知行無辜,只怕王璠一案,整個案子都要從頭重新審理?!?/br> 宋良愕然:“這是為何?郡王爺是信不過我?!” “并非本王信不過你,而是如今看來,極有可能整個大理寺連同刑部,都中了兇手的圈套。” “我們先假設謝知行的確無辜——” 李修看向陳書眉和蔣菲菲。 “兇手栽贓你們二人,用的是王璠知曉了你們最大的秘密為動機,信上揭發的秘密再唬人罪名再大,畢竟只是個動機,不是實據,離真正的栽贓差得遠?!?/br> “而謝知行,從作案動機,到證人證物,甚至揭發方式都給他準備得齊齊整整,這說明什么?” 陳書眉聲音發虛: “說明……此案的受害者,連同幾位嫌犯都是幌子,兇手的真正目標從一開始……就是謝知行?!” 蔣菲菲捂住嘴,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設計在眾目睽睽之下殺一個人,挖出兩個女子最恐懼的秘密,只是為了栽贓另一個人,這是多么深沉的心機??! “王璠的死玄之又玄,實則很可能只是兇手用來害謝知行的工具,且兇手極為狡詐,用狎妓的名義一石二鳥,不僅給了謝知行作案動機,還讓他徹底得罪了龐嬌,失去了相府這個最大的依仗,直接淪為死囚?!?/br> 李修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來,道:“最可怕的是,這一切只是猜測,沒有任何證據。 而謝知行三日后,就要問斬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