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偷之吻
謹郡王府 書房門窗緊閉,李修手里捏著一張紙坐在書案前,眉心緊皺,時而提筆寫上幾個字,似是遇到了天大的難題。 篤篤,門響了兩聲。 “郡王爺,太妃請您過去敘話。” 李修很清楚祖母又要說些什么,可祖母越是要說,他越是不可能答應。 李修揉了揉眉心,將那張紙仔細迭好夾在一本書里,鎖了書房的門。 剛剛邁出院子,背后傳來輕輕“咔噠”一聲。 李修似是察覺到什么,回頭看去,書房的門仍是緊緊鎖著,毫無異樣。 進了薛貴太妃的院子,迎面就碰見幾個喜氣洋洋的嬤嬤,太妃也笑得志得意滿,遞過來幾張畫像。 “恭王妃剛剛來過,要給你做媒呢!瞧這個——工部尚書孫青,他妻子是蘭陵蕭氏,就是先皇后那個蘭陵蕭氏,他家的小女兒今年十四,到了說媒的年齡……” “太小。” 薛貴太妃興致勃勃的面容冷了一瞬,轉瞬又恢復喜悅模樣,繼續道: “你若是不喜歡太小的,徐祭酒的長女已經十七了,模樣氣度都是一等一——” “祖母,”李修嘲諷地勾起唇角,提醒道:“徐祭酒可是太子太保。” 太妃徹底冷下臉,伸手將滿桌畫像推了一地。 “太子太保又如何?我兒康王當年是先皇最得意的皇子,他的獨子,難道配不上太子太保的女兒?!” 任誰都知道,太子太保是圣上為東宮備好的助力,是毫無疑問的太子·一黨,京城只要姓李,哪怕是出了五服的宗室皇親都懂得忌諱,怎敢輕易結交? 可太妃雙目通紅神色猙獰,活生生一副瘋魔模樣,好像只要娶到太子太保的女兒,改日就能披上龍袍成為太子。 屋內嬤嬤丫鬟瞬間走的走,溜的溜,來不及走的嘩啦啦跪了一地。 “祖母也說是當年。” 李修面無表情,彎腰將畫像一張張撿起來,“我為何是父親獨子,祖母忘了嗎?父親死前說過什么,祖母也不記得了?” 太妃渾身抖了抖,眼前浮現出兒子七竅流血的慘狀,康王膝行到她跟前,攥住衣襟,聲聲哀求: “——韜光養晦、閉門不出、藏拙守愚,母親……唯此,可保修兒一生無恙……” 薛貴太妃怔怔的,眼角落下一滴淚,李修似是早習慣了,看也不看她,將畫像都捧在懷里,叫了管事: “給恭王妃送回去,路上小心些,莫要讓外人瞧見,壞了姑娘名聲。” 管事應了是,又湊在他耳邊說了句什么,李修蹙起眉頭來,“她來做什么?” 離開太妃院子時,李修隱約聽見身后嬤嬤小聲勸: “太妃不過是想幫郡王爺尋個幫得上他的岳家做助力,太妃安心,郡王爺如今年輕氣盛,以后就明白了……” 李修瞧了那管事一眼,管事瞬間明白過來,“崔嬤嬤年歲大了,該返鄉養老去了。” 敬郡王府前廳,陳書眉手里繳著帕子,緊張地等待著。 她好不容易才求得陳書棋心軟,把自己的馬車借給她,讓她假扮二姐以買胭脂水粉的名義偷偷出了府。 這都是和蔣菲菲說好的——她在前院拖住李修,蔣菲菲則可以趁機去李修的書房探一探。 至于為何要聯手在大白天鬧這么一場,而不是等入夜后讓神偷圣手悄悄潛入,則是陳書眉的一點未曾言明的私心。 “陳姑娘到訪,不知所為何事?若是為了公主府的命案……恐怕本王職責所在,無法告知。” 李修來得很快,一見面就開門見山,連寒暄都省了,陳書眉暗自咬了咬牙,這節奏太快了點,蔣菲菲恐怕才剛進門,完全不夠拖延。 “是為了那件案子,但也不完全是……哎,事關民女名聲,這可該如何啟齒……” 陳書眉咬字咬得極慢,磨磨蹭蹭賣起了關子。 李修皺眉,他最膩煩人有話吞吞吐吐,一句“不說就送客”差點兒脫口而出,管事又匆匆進了前廳。 “王爺,宰相府的謝公子到了。” 陳書眉渾身一哆嗦,他怎么來了?! 李修挑了挑眉毛:“陳姑娘,你看……” 李修的意思很明顯,有話快說,沒話送客,陳書眉本能地就想躲,一句“告辭”滑到嘴邊,想到書房里的蔣菲菲,又硬生生吞了回去。 “王爺先去見客吧,民女今日閑來無事,可以等一會兒。” 許是想到自己占了郡王府待客的前廳,陳書眉一骨碌站起身,“民女可以去后院等!” 李修:“……”你倒是不拿自己當外人。 他本來還有些猶豫,轉念一想書房總歸上了鎖,倒也無妨。 謝知行今日一襲青衫,面色如玉,頗有些文人雅士風采,沒想到進門一坐下,竟同陳書眉如出一轍地結巴起來。 “郡王爺,下官有些事相求……哎,此事事關女子聲譽,下官左思右想,不知該如何開口……” 李修:“……”你倆是商量好的吧?! 好歹同僚為官,李修對謝知行倒是耐心多一些。 “有話直說,本王若是能幫得上忙,自會盡力而為。” 謝知行緊張笑笑:“讓郡王爺笑話了,下官實則是為陳三姑娘而來。” “陳三姑娘?謝大人……是有什么新的線索嗎?” 兩位嫌犯見面密談,陳書眉怎會白白放過機會?她表面等在院子里,實則扒在墻上,耳朵都要貼到前廳窗扇縫里,于是清晰地聽到了自己的名字。 這是要攜手栽贓她?! 陳書眉嘴唇泛白,心里撲通撲通直跳,雙手死死抓著窗扇,聽著謝知行一字一句道: “郡王爺,舅舅出事那一日你我都在場,該是瞧得分明,陳三姑娘謹慎守禮,自始至終沒靠近過舅舅一步,不可能有機會下毒,可如今……卻落得名聲被毀,連府門都不得出的下場……” “下官雖同陳學士并不相熟,也覺得陳三姑娘無辜可憐,奈何身為男子,不好頻頻開口解釋,因此想勞駕太妃幫忙澄清一二……” 不得不說,謝知行想得十分周到。 他身為男子,偶爾提及一兩次還好,若是頻頻澄清陳書眉無辜受害,只會讓她閨譽有損,但若是薛貴太妃——大理寺卿李修的祖母——肯幫上一兩句,情形則大為不同。 謝知行說到這里,緊閉的窗扇發出“嘎吱”一聲輕響,李修挑眉看了一眼,在這兒偷聽也好,總比讓她在府里瞎溜達更放心些。 謝知行的到來給陳書眉的拖延任務減輕了不少負擔,很快就到了同蔣菲菲約定好的時辰,接收到書房方向傳來的信號后,陳書眉告辭離開。 然而直到離開謹郡王府坐上馬車,她都心不在焉,沒想明白發生了什么。 ……謝知行竟然是來幫她討要澄清的! 從她的身世公之于眾到現在一月有余,謝知行如果不是記憶力有問題,多半已經想起他們在通州的那次相遇。 可是想起來以后,他沒上門威脅,沒抓住這個把柄,反而……反而要幫她澄清聲名? 這就很奇怪。 他一定有陰謀。 馬車轆轆行駛著,突然車身微微一重,鉆進個人來。 “怎么樣?有收獲嗎?” 鉆進來的蔣菲菲神思不屬,從她們懷疑李修開始,她就一直是這幅神思不屬的模樣,此刻程度又嚴重了些。 “難道……你真的發現了什么?!” 去謹郡王府書房探底,是蔣菲菲的主意,她始終不信李修真會殺人栽贓,要親自去查一查以證清白。 而在陳書眉看來,即便李修真的殺人嫁禍,也不大可能把罪證留在自家書房里等著人去翻,她之所以會答應配合,則是因為留了后手。 可此刻蔣菲菲的反應,意味著書房內情況同預想完全相反。 陳書眉:“說啊,你發現什么了?” 蔣菲菲猶猶豫豫,突然機警地瞥了眼馬車窗外,“這不是回陳府的路。” 陳書眉點頭:“不回陳府,我們去平陽公主府。” “為何要去平陽公主府?” 話音落下,馬車外突然傳來嘈雜的馬蹄聲,一隊身著鎧甲的兵士簇擁著一輛華麗的馬車,氣勢洶洶地向著她們來時的方向而去。 蔣菲菲認出,那是平陽大長公主的車駕。 她不可置信地看向陳書眉:“你……你把此事告訴了公主?” 陳書眉用看天真孩童的目光看著她。 “菲菲,李修是大理寺卿,王璠的案子就歸他管轄,倘若人真是他殺的……咱們總要找個不畏懼他權勢的人來幫忙。放眼京城,也只有平陽大長公主一定會伸手。” 蔣菲菲急得眼都紅了:“為什么不同我商量?!” “我若是告訴你,你前腳在謹郡王府書房搜出罪證,后腳就會有公主府府兵去抓個人贓并獲,你還會答應今天的計劃?” 那……確實難說。 “我又不是不講道理……” 蔣菲菲囁嚅片刻,仍是憤憤不平,“那你也不該……如果……如果我沒有任何發現呢?平陽公主白跑一趟,豈會善罷甘休?!” 陳書眉心道,沒有發現也沒關系。 她方才做客時,已經把指證蔣菲菲的那份“王璠手書”留在了郡王府前廳,勢必不會讓平陽大長公主白跑一趟。 專業的事情還是要交給專業的人來做,倘若李修當真有罪,憑著平陽大長公主殺伐決斷,絕不會錯過任何有價值的線索,最起碼比她們兩個沒頭蒼蠅般調查更立竿見影。 “放心,那張紙上有關你的重要信息我已經用墨跡污過了,瞧著就像是他寫壞涂抹過的草稿一樣,不會牽連到你身上。” “那你畫蛇添足了。”蔣菲菲突然埋下頭,短促地笑了一聲,笑得有點悲涼,“他書房里,已經有一封一模一樣的信了。” 陳書眉猛地睜大了眼,果然如此,然后幾乎是同情地看向蔣菲菲。 今日直到踏入謹郡王府大門之前一刻,還在堅信李修無罪,堅信此行定會徒勞無功的蔣菲菲。 陳書眉心里想著“果然如此”,嘴上不大真誠地安慰:“說不準……是兇手發現貼在國子監那份被你取走,又送了份一樣的去大理寺……” “不,那就是他寫的。”蔣菲菲抬起頭來,一字一句道:“除此之外,我還看到了習字所用的草紙,足足有一人之高,李修他……他會模仿人的字跡。” “你的,我的,謝知行的,王璠的……都有。” 陳書眉耳邊“轟”的一聲,時光呼呼地從眼前掠過,一下子又把她帶回到公主府辦賞花宴那日。 流言、聲名、牢獄、審訊。 一切一切的開端,是那幾張分別用著他們字跡寫下的反詩。 陳書眉感覺自己嗓音沙啞:“……現在先去公主府,有人在那里等我們,只要到了公主府……” “什么人?快從路上讓開!” 因知道自家小姐著急,馬車行駛速度極快,車夫突然大吼一聲,顯然來不及躲避,高聲“吁”了幾聲后,馬車劇烈晃動幾下,猛地停了下來。 陳書眉心道不好,正要讓車夫硬闖,車外突然傳來一個冷冰冰的聲音。 “陳三姑娘方才到訪,是不是不小心,從本王府里帶走了些什么?” “郡王爺……是什么意思?” 陳書眉還真的沒帶走什么,她只是留下了什么,留下了一點栽贓的小手段。 “沒有什么別的意思,只是書房中似乎少了些東西,因而想請陳三姑娘打開車門,容本王搜上一搜。” 蔣菲菲胡亂搖頭,她方才慌亂得緊,分明什么都沒拿,書房怎么會少東西? 陳書眉腦筋轉得快,瞬間明白過來。 李修不是丟了東西,而是意識到自家書房被闖——他是來搜人的! 能在青天·白日之下溜進守衛森嚴的謹郡王府,闖入上了鎖的書房,這是神偷圣手的本事。平陽公主為了查兒子的命案可以對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可李修追查神偷圣手已久,顯然不會放過。 只要讓他看到馬車里的蔣菲菲,就糟糕了。 陳書眉硬扯著嘴角:“郡王爺說笑了,民女今日孤身上門造訪……郡王爺要上車,孤男寡女……怕是不合適。” 李修不多廢話,從身后掏出短劍,飛身上前探入門縫,砍斷了馬車門栓。 吱扭一聲,凜冽的劍光中,露出陳書眉那張因緊張恐懼而慘白的臉。 馬車不大,里面并無旁人。 陳書眉咬著牙:“郡王爺,民女雖是學士府養女,也是燒香祭祖上了族譜的!由不得郡王爺如此輕薄!” 李修打量著馬車頂部那扇緊閉的天窗,淡淡說了句“得罪”。 距離馬車十步遠的巷子里,蔣菲菲沮喪地悶頭走著。 怎么會是李修呢? 她還記得當初剛來京城,一身破衣爛衫,在城門口被守門的官兵刁難,就是恰巧路過的謹郡王李修呵斥了那名官兵; 再后來借住在同族的遠親家中,被對方偷了銀錢鬧到大理寺,也是大理寺卿李修鐵血斷案,幫她討回了公道; 李修不欺凌弱小,不偏幫權貴。 來京城這幾年里,李修雖從不認識她,卻總在她需要幫助的時候施以援手,所以她下意識地就認為對方的品行,該同那人外表一般正直高潔。 倘若并非如此,那神偷圣手對大理寺孜孜不倦的挑釁,還有什么趣味? 蔣菲菲突然有些迷茫。 這一迷茫,就錯過了身后突然襲來的掌風,當頭挨了一下。 蔣菲菲“嗷”了一聲跳開,對上李修充滿怒火的雙眼。 李修慣常的冰冷神情隱隱崩裂,低聲吼道:“你究竟要做什么?!” 蔣菲菲:“……”大哥,你好像搶了我的詞。 你殺人栽贓,又是究竟想要做什么? 一言不合,兩個人再次動起手來。 同上一次急著脫身不同,這一次是大白天,蔣菲菲沒有穿夜行衣,李修也沒能把她抓在現場,即便打起來,也只能算是兩個互通姓名的友人來了興致,隨意切磋武藝,而非抓賊。 于是蔣菲菲發揮出了十成十的功力,在巷子內墻上盤旋跳躍,如同鳥兒低空飛翔般雀躍,李修揮著短劍猛追,愣是追不上。 郡王府管事不知從哪兒追了過來,氣喘吁吁地喊: “王爺,平陽大長公主來了王府,正鬧呢,太妃也發了脾氣……王爺快些回去看一眼……” 李修目光一凝,速度又快了幾分,一個高高躍起抓在蔣菲菲的腳踝上將人從墻上拖了下來,右手五指向前,用力抓去。 他是想抓住脖頸,速戰速決。 誰知好巧不巧,低估了蔣菲菲的身高。 于是本該抓向纖細脖頸的那只大手,意外抓到了一團綿軟。 李修陡然僵住了。 蔣菲菲疼得輕“嘶”了一聲,氣不打一處來,你都知道我是女子,還要往那兒摸! 登徒子! 果然以往那副正直鐵血的模樣都是裝的! “還不松手!” 蔣菲菲瞪了李修一眼,后者本能地想要松手,卻又生怕她再次從手邊溜走,因而陷入了艱難的糾結之中。 蔣菲菲突然笑了,“喲,郡王爺這是要耍流氓耍到底了?” 許是今日的種種發現對她而言過于顛覆,許是雙手都被禁錮住實在想不到更好的法子。 也許是兩個人距離太近,溫柔的呼吸交纏讓大理寺卿冰雪消融,他長睫顫抖、微微驚愕的表情竟然有些可愛。 蔣菲菲看著李修面露兇光,動作卻很輕,毫不猶豫地朝著那雙近在咫尺的唇吻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