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偷圣手
“昨日從來到公主府踏入大門開始,你們都看到什么、聽到什么、說了什么、做了什么,從頭到尾描述一遍。” 廂房內的陳書眉和蔣飛對視一眼,彼此都有些無可奈何。 這已經是進來問話的第五波人,也是問話的第七遍了。 陳書眉保證,她已經把昨日的細節回憶得面面俱到,連王璠幾時幾刻摟著謝知行肩膀打了個極小聲的噴嚏都復述出來了,可公主府的人還沒放過她。 不知怎的,她隱約預感這次問話的人有些不同尋常。 面前的嬤嬤年紀四十上下,面容威嚴目光銳利,是習慣居于高位者的神情,聽完他們的講述后,沒有同之前的人一樣記錄好就走,而是毫不留情地開始了問詢。 “陳姑娘,你說你以為公主是見你詩作得好才想見你,說這話你自己信嗎?” 嬤嬤拍了一張紙在二人眼前,那紙上皺褶遍布墨跡暈開,想來是被人團成團扔掉,又連夜翻找出來的。 看到熟悉的字跡,陳書眉登時面紅耳赤,是她那份故意寫壞的詩。 “我不信啊!可是帶路的jiejie是這么說的,我還以為……以為公主英雄人物,品味不同于常人……” 陳書眉越說越小聲,蔣飛“噗嗤”一聲笑出來,嬤嬤不滿地看了他一眼,調轉槍口: “蔣公子,據奴婢所知,昨日到場的客人都拿了請帖,唯有你——根本不在宴請名單之列,對此你作何解釋?” 陳書眉瞪大了眼,咬著牙從齒縫里問:“你沒有請帖?!” 蔣飛倒像是早料到會被問到,對陳書眉道:“胖子有請帖,路上碰到我,就把我捎上了,噢——” 他轉頭沖嬤嬤補充:“就是太史令方家大公子,嬤嬤可以去問。” “方家大公子為何要主動捎上你來公主府?” 蔣飛笑了,他摸了摸下巴,語氣有些難為情,但眼睛里分明透著頑劣。 “他說賞花宴是春日盛景,但再美也比不過穿春衫的姑娘,輕薄動人心,讓我幫忙品鑒一二……” “好了!”嬤嬤瞪了他一眼,又問:“昨夜二更時分,你們二人在何處?” 蔣飛挑眉:“自然是在家里睡覺。” 陳書眉也回:“在我爹書房。” 嬤嬤點頭:“這些細節,奴婢會分別去陳府、蔣府、以及太史令家確認。” 蔣飛做了個“請”的手勢,“您請便。” 嬤嬤站起身,步子已經開始朝外走,仿若無意般問了最后一個問題,卻霎時讓陳、蔣二人渾身驚出一身冷汗。 “昨日在花廳里,有沒有什么人分食過點心零食之類?” 陳書眉腦袋都僵了,木頭人般咣咣搖頭,蔣飛也搖頭。 嬤嬤目光銳利,又問了一遍:“真的沒有?仔細想想,哪怕是半塊糖也算的。你們等了那么久,空著肚子不餓嗎?” 蔣飛堅持:“除了茶水之外,沒見過吃食。” 嬤嬤抬腳走了出去,直到看不見半個人影,陳書眉這才身子一軟,結結巴巴: “真……真的是中毒……” “蔣飛,嬤嬤為什么這么問?你說!會不會……會不會昨夜二更,那個兇手又來了公主府……” 蔣飛把食指放到嘴邊,示意她隔墻有耳,兇手神通廣大,為了殺王璠能在公主府做這么多手腳,誰知道此時會不會躲在哪里偷聽呢? 又過了一刻,公主府的下人來送他們出去,走到大門時正碰到謝知行從一輛寬敞華麗的馬車上跳下來,他對蔣、陳二人微微頷首,然后回身掀起馬車簾子,搭著手扶里面的人下車。 蔣飛“呵”了一聲,“陳大才女,你說……公主府的人也會像審犯人一樣審探花郎和謹郡王嗎?” 陳書眉看著正在對黎陽翁主——平陽大長公主的大女兒,以及翁主和龐相的獨生女龐嬌——關懷備至的謝知行,無奈地扯了扯嘴角。 “自然不會。” 李修的爵位擺在那兒,公主府的人問話要到郡王府遞帖子,態度要畢恭畢敬,而探花郎……人家探花郎那是自家人呢。 柿子總要挑軟的拿捏。 陳書眉猛地醒悟:“那豈不是只剩你我二人——” “哎哎,怕什么?” 蔣飛笑著打斷她:“你爹好歹是陳學士,公主府的人要想拘你,必得通過大理寺,而大理寺辦案是講究證據的,只要你沒做過,就不必慌。” 陳書眉仍是蹙眉,嘴里念叨:“我自然沒做過……” 公主府的人從國子監將二人接出來,問完話還要再送回國子監,馬車行到一半,蔣飛就從車上跳了下來。 陳書眉趴在車窗問:“哎蔣飛,你去哪兒?!” “你瞧這天春光正好,當然是做我最拿手的事情——逃學啊。” 蔣飛擺了擺手:“快去上課吧,大才女,這個時辰還趕得上今天的’禮’課,先生定還等著拿你當范本呢!” 蔣飛笑著同陳書眉告別,心里遠沒有面上表現出來的云淡風輕。 倘若在平時,沒有請帖參加宴會算不得什么,可偏巧在他臨時起意混入公主府的這一日,寫著他字跡的反詩出現在平陽大長公主面前,再然后,王璠在他眼前病發不治。 若說這其中沒有點刻意為之的陰謀,蔣飛自己都不信。 他此刻走在街上,感覺周身街頭巷尾,處處都是盯梢的眼睛,處處危機四伏。 蔣飛有些怕,怕最糟糕的預感就要成為現實。 怕李修、謝知行、陳書眉三人都不過是兇手迷惑視線的煙霧彈。 怕他這個沒背景、沒后臺、就連肯出頭的族人都沒有的小混混,會成為這樁精巧命案的替罪羔羊。 怕這栽贓的鍋早已備好,兇手算無遺策,自始至終,是沖著他一個人來的。 蔣飛在街上人流最密集的茶館里坐了一天,直到夜間才來到城外一間無人的破廟里,換了身夜行衣,戴好包頭面巾,提起輕功翻過城墻,直奔大理寺。 按理說,現在去大理寺實在有些冒險。 畢竟那位謹郡王才剛剛在君王面前攬下了抓捕神偷圣手的任務,他此時去闖大理寺,多少有些主動送上門的嫌疑。 可他心里實在是煩得厲害,急需尋些刺激。 在蔣飛不算長的人生經驗中,這種煩躁只有一種發泄途徑。 譬如,在黑夜的掩護下同衙役管家捉迷藏,在縣令微瞇的眼皮子底下取走他肥碩拇指上的玉扳指,最后再從那位半裸著睡得玉體橫陳的小妾床頭打開晃悠得嘎吱作響的天窗——這樣驚心動魄的一晚過后,倘若蔣飛能夠逃過一條小命,回到借住的那間漏風的破屋子里,他才終于能睡上一個好覺。 大理寺的庫房,顯然比梅山縣令的府衙難闖得多,也刺激得多了。 想必今夜能做個好夢。 蔣飛到大理寺的時候,衙門里仍是燈火通明,很顯然寺丞寺正衙役們都沒下衙,湊在一起開會——搞不好開的就是如何追捕神偷圣手的會議——以至于庫房門口只有只有蝦兵蟹將兩個。 蔣飛毫不費力地迷暈那兩個守門的衙役,將人靠著廊柱放好,從遠處看就像是坐在地上聊天般,然后從衙役身上摸出庫房的鑰匙串,回身一閃進了庫房。 一進門,入眼便是幾排黑漆漆的架子,他從夜行衣兜里翻出一顆碩大的夜明珠,在房梁上放好,這才打量起庫房內部。 說來好笑,大理寺的庫房雖琳瑯滿目,值錢的東西卻委實沒幾樣——都是命案證物,染血匕首、勒人的繩索白綾之類——哪怕有值錢的失竊物品追回,也要交還失主,不可能留在庫房里。 蔣飛里里外外轉了三圈,這才在架子高處一個落了灰的錦盒里翻出個手掌大小的青花瓷瓶,色澤溫潤,觸手微涼,一看便知是珍品,搖一搖里面似乎有水聲。 瓷瓶旁邊放著一張陳舊的紙條,上面寫著“垂拱六年,八仙居釀酒方子殺人案,證物梨花白”。 喲嚯,總算沒白跑一趟。 垂拱六年的梨花白,到如今八年過去,火候正正好! 蔣飛想都沒想,把錦盒揣進懷里,又躍上房梁收了自帶的夜明珠,一腳踹開庫房的門飛上了屋檐。 他本想拿著梨花白就走,誰料不遠處會議室那片熱鬧的燈火仿佛長了鉤子,勾得蔣飛心里癢癢——他今日來大理寺是來找刺激的,這一趟到現在為止,委實不算刺激。 還有什么,比帶著大理寺偷得的贓物去偷聽大理寺會議更刺激的? 蔣飛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念頭逗樂了。 不過他還算理智,沒戴著面巾大張旗鼓沖進會議室,而是在屋頂上挑揀了片平地,頗為愜意地躺了下來。 他腦后枕著空的錦盒,手里拿著那瓶垂拱六年的梨花白,沖北方遙遙一敬。 對月獨酌。 瓦片下方傳出爭吵的聲音,其中一個大漢聲破蒼穹,最為響亮。 “要我說,什么神偷圣手?只要在京城所有有寶物的地方布防,還愁抓不到那賊子不成?!” “寺丞說的簡單,這可是京城,達官顯貴遍地走,去哪兒找到足夠的人手一一布防?兄弟們夜夜布防,不需要吃喝?不需要額外花銷?更何況,到時候你防了張家,他去了李家……這賬……根本沒法算!” “是啊是啊,更何況,有寶物的人家也未必肯來大理寺掛名……這可是京城,誰知道那些有錢人的銀兩都是從哪兒來的……” “管賬務的就是小氣,斤斤計較!平白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下頭眼看著就要吵起來,有個守衛模樣的人悄悄摸進了門,謹郡王李修側過身,聽人耳語了幾句,抬手阻止他們的爭吵。 “不必勞煩衙役們滿京城布防。”李修淡聲道,“你們不了解這個小偷,他偷東西并不注重寶物價值。” 一口飲下半瓶梨花白的蔣飛眉毛一跳。 “不注重價值?郡王爺這話怎么說?以前失主報失的物件,卻是都是價值連城之物啊!” 李修食指敲了敲桌案,篤定道:“那不過是因為,偷價值連城的東西,對他而言更有趣罷了。” “黑夜的掩護是他親密的伙伴,躲過重重守衛與要人命的機關深入庫房密室,讓他血脈賁張,有趣的從來都是過程。” “至于竊得的寶物……不過是“行竊”這一行為的添頭。” 蔣飛心道,這人了解他到這個程度,簡直可引為知己,可當知己成為敵人,也就意味著危險的來臨。 大理寺不可久留。 他一仰脖,干下剩下半瓶梨花白,輕手輕腳地收了瓷瓶,準備起身撤退,可不知是不是坐久了,站起身的時候他身子晃了一下,險些摔倒。 蔣飛忙站穩身形,正要慶幸沒踩碎瓦片發出聲響,又聽到瓦片下那個淡然的聲音。 “本王之所以讓你們不必布防,是因為早已料定他下一站會去哪里。” 李修突然抬眼,隔著屋頂房梁上方那個指頭大小的破洞,精準地同蔣飛視線相對,蔣飛渾身血液都冷透了,看著李修嘴唇一張一翕,說: “自從圣旨到達大理寺那一天開始,他的下一個目標,就一直是大理寺。” “而本王,已經等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