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你是我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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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芷擦乾了雙手回到客廳,看見兩人相對無語,卻不約而同拿著茶盅飲茶,也不知該說是有默契,還是該說感情不好。 楊芷看見仍擺在桌上的洋甘菊花束:「叔叔,放花瓶里?」 唐姜起身打算去拿花瓶:「上頭有灰,得先洗過。」 唐泓陽望著她看,反而說:「楊芷,要不要陪叔叔去院子里挖點土放進花瓶里?」 楊芷頓了下,答應了。 唐姜納悶:「我來就好。」 「你去洗花瓶吧,我想跟楊芷多聊聊。」談話間,唐泓陽起身,許有所感,回頭看他:「放心好了,我支持你們在一起,我們家也沒多馀的錢讓她離開你。」 這話說的楊芷唐姜委實心虛,那種有錢人拿巨額獎金迫使其中一方離開,影視劇拍了就會被群眾吐槽的劇情,他倆還在幻想,實在有點老土。 唐姜依言去清洗花瓶,楊芷則與唐泓陽于庭院挖土壤。 「叔叔把這個庭院照料的很好呢。」 楊芷打從心底讚嘆,院子里分得有條不紊,分別栽植了鮮花及食用辛香料及蔬果。 唐泓陽略微靦腆:「休假沒事,不是下棋就是玩玩園藝。」 他指著邊上:「回去的時候拿點蘋果跟櫻桃。」 楊芷受寵若驚:「謝謝叔叔。」 唐泓陽欣然,稍一遲疑:「阿姜……常做惡夢嗎?」 果然支開唐姜,就是為了與她討論此事。 楊芷回答:「我們在一起后就只發生一次,但以他自己的說法,好像一個月會有幾次吧。」 唐泓陽沉吟,歛起嘴角的笑,轉為凝重。 半晌,他說:「楊芷,街角那邊有家咖啡廳,我認識很久了,你可以幫忙叔叔拿豆子過去請他們磨嗎?」 聞弦歌而知雅意,楊芷是知情識趣的人,二話不說答應。 唐泓陽感謝她:「你跟阿姜一樣,喊老闆娘佳芝阿姨就好。」 想不起父子倆到底有沒有推心置腹過,唐泓陽想起的,盡是些自己嚴厲管教唐姜的畫面。 適才楊芷提起,他才知道,自己作為一個父親,委實不合格。 唐姜清洗完花瓶,在旁陪著楊芷將花束放進瓶中,她東張西望,搜尋適合擺這洋甘菊的位置。 唐姜看她如此探頭探腦的可愛:「擺哪都好,這花漂亮。」 楊芷最后將花放在字帖之前,白底黑字,筆勢蒼勁有力,矯若游龍。 ——切勿急躁。 底下小字,唐泓陽筆。 楊芷說:「你爸不是醫生嗎?字還這么好看。」 唐姜俊眉一蹙:「你是對醫生有成見。」 他見她仔細打量那幅字帖,說:「這是我們唐家祖訓,據說是我曾祖父臨終前囑咐的。」 楊芷哇了聲,驀地忐忑:「我從沒問過,但照你這么說,感覺你家……是個大家族啊。」 「一棵樹都能長出那么多枝枒,一個氏族龐大人多哪有什么奇怪的?」唐姜笑笑:「說不定認真考究,你家更枝繁葉茂呢。」 楊芷真是要氣笑:「但我連他們在哪都不知道啊。你不同,應該都知道彼此的存在,有家譜紀載,逢年過節還得一聚……」 還真是哭笑不得,唐姜回答:「不必,頂多大年初一走走親戚就行,就是我父母這邊的親戚而已,什么表叔表姑的不需要,關係太遠了。」 楊芷置若罔聞,猶在擔憂,喃喃:「完了,要是我以后叫不出名字怎么辦,那么多人……」 原來是擔心這個。 唐姜噗的一笑,撫娑楊芷胳膊,隨后牽著她手:「你真可愛。」 楊芷觀望了唐泓陽所在,才嗔他一眼:「被你爸聽到怎么辦!」 「聽到就聽到囉,他又不是不知道我多喜歡你。」唐姜聳肩,喜上眉梢,揶揄楊芷:「這才交往多久,就想到跟我結婚后的事啦?」 楊芷頓時頰邊生熱,眸帶羞赧:「不理你了。」 嘴上這么說,手卻沒抽開,仍讓唐姜牽著。 手里滑膩的觸感讓唐姜著迷,他欣喜的將楊芷圈進懷中,吻她額間:「不理我怎么辦呢,就你一個女朋友了啊。」 「怎么?還想找第二個啊?」 「沒時間也沒心思,有你這個就夠了。」 語畢,兩人相視一笑,楊芷煞有介事地威脅他:「敢有壞心思你就死定了。」 唐姜貼上她面頰,聲音帶著滿足的笑:「我怕了我怕了。」 楊芷咯咯笑了,但不過俄頃,她忽然想起這是在唐姜老家,搡開唐姜:「我不是說了嗎?克制一點,還在你家呢。」 唐姜也覺得她說的有理,但就是無法按捺想與她接觸的衝動,最后只得輕捏下她的鼻頭:「知道了。」 然而,唐泓陽并不是一無所知。 他本要踏進客廳,但看見這小倆口相擁,旋即退后,躲在門邊等待時機。 見他二人耳鬢廝磨溫言軟語的,唐泓陽雖聽不清楚,但看見唐姜春風滿面,便也覺得心情大好。 也到這個年紀了,會開始感嘆年輕真好了呢。 楊芷告訴他唐泓陽委託自己去磨咖啡豆的事,唐姜說:「那我陪你去。」 楊芷說:「不用,我自己去就好,你在家等我。」 唐姜納悶:「我爸怎么會使喚你做事呢。」 「這不叫使喚,我剛好也想喝東西,就順便去啊。」 唐姜不情愿:「那我可以陪你啊。」 說到這兒,竟有些委屈巴巴,像是被主人嫌棄的大狗狗,好像自己很可憐一般。 這可還得了,誰受的住! 楊芷心都軟了,情急生智,推著唐姜走:「我們老黏在一起做什么啊,給我點空間!」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繼續糾纏還真沒意思,唐姜只好在玄關處目送楊芷拿著咖啡豆出門。 楊芷走了幾步,回頭一看,唐姜竟還杵在門邊看著她。 還是那樣,受了偌大委屈一般。 她大手一揮:「別搞什么十八相送了,我又不是不回來!回去!」 唐姜啼笑皆非,在楊芷的目光下拉上木門,幾乎與此同時,唐泓陽的聲音從長廊那傳來:「阿姜,來陪爸爸下盤棋吧。」 今日唐泓陽不大對勁,他不是什么缺心眼兒的,唐姜直覺楊芷一定與他說了什么。 那他,要與自己說些什么? 唐姜探頭一望。唐泓陽已經在長廊邊,摩娑著白子,樹影光影粼粼,映在他的身上,年紀顯得他越發沉穩,靜下來時氣質內斂,看著是那歲月寧靜。 他的父親,不出幾年,就要六十歲了。 荏苒冬春謝,寒暑忽流易。到這個年歲,才知此話深意。 唐姜謂嘆,往常一般,對坐于長廊上,一如既往的慣用黑子,下在中心位。 唐泓陽說:「還是如此。」 「一直都這樣。」 然后不發一語,一枚接一枚的下,一子接一子的吃,唐姜雖六神無主,但不至于失了水準。 越是沉默,他就越擔心,暴風雨的前夕總是寧靜,唐姜此刻也是這么認為。 直到唐泓陽下了關鍵一子,麻利的取走五枚黑子,唐姜本想說什么,唐泓陽卻先開口了。 「二十七歲了啊。」 唐姜稍一頓:「嗯。」 唐泓陽陷入回憶:「那時候你剛出生,小小的,臉皺皺的像猴子,不知不覺,已經快三十了。」他停頓了下:「那表示,要二十年過去了。」 「阿姜,當年的事……讓你很內疚,是嗎?」 心跳如擂鼓,唐姜愣怔著抬起頭,對上唐泓陽的眼睛。 一見那雙眼,唐泓陽心就一緊。 唐姜沒挪開視線,只是問:「你怎么會突然這么問?」 唐泓陽沒作聲。 他便垂眸,輕聲一嘆:「楊芷說的嗎?」 「阿姜。」 他再次抬眸,四目相對,這一次,唐姜在唐泓陽眼里看見了復雜的情緒,有思念,也有愧疚。 唐泓陽又喊了他一次:「阿姜,我們是父子,如今這個家只剩我跟你,我們總得說清楚……」 「是。」 唐姜打斷了唐泓陽,衝動脫口使他心亂如麻,氣息不紊。 「都是我的錯,我一直這么覺得,別幫我找藉口說什么年紀小,要是那天我沒如此任性,一切就不會發生。」 唐姜略微歇斯底里,第一次將沉積多年的情緒和盤托出,腦袋昏脹脹的,覺得暢通了,但又覺得哪兒空了。 頭一次敞開來說,他很忐忑,深怕聽見唐泓陽說出什么傷人的話。 他嘴唇翕動,眼圈泛紅:「我知道、我知道你心里對我一定是有怨言,但我不想聽你說,我寧可繼續如此不溫不火也不要親口聽到你說你討厭我。」 知道是一回事,從唐姜嘴里聽見又是另一回事。 唐泓陽怔神,一時半會也不知回應什么。 唐姜以手背抹掉滑落頰邊的淚,趕緊收拾情緒:「沒事,我靜一靜……」 「可是阿姜,實際上我從沒覺得是你的錯啊。」 準備躬身而起的唐姜一怔,嘴巴半張,心頭被一擊打中,久久不能自己。 唐泓陽也在情緒上,難免失態,他眼眶微酸,苦笑:「這么多年來我只想到做個嚴父,卻沒想過你也是個需要人關愛的孩子。」 「更何況,那時的你,是失去母親的孩子。」 唐姜坐回原位,略微乾啞:「可你也是啊,你失去了愛人,你那么愛mama……」 「我是失去了傾月,但從不是因你。」 唐泓陽說的斬釘截鐵,他神色肅然凝視唐姜,唐姜這才注意到,他聲音帶著哽咽鼻音。 唐泓陽說:「錯的是當年那個酒駕的駕駛,跟你沒點關係,那時的你就是皮了點,但罪不致此,我從不覺得是你的錯。」 唐姜恍惚:「但是……」 唐泓陽接過他的話:「你想說若那天你沒吵著mama出門就不會出事對吧?那我豈不是該想,當天我就鎖著門不讓你們出門就好了,于是歸根究柢,都是我的錯。」 唐姜哭笑不得。 唐泓陽遞了衛生紙過去:「我怎么可能討厭你?就算你報了牙醫,不肯到大醫院看診,老是忤逆我,但我也不可能討厭你。」 他舉目去看姜傾月的裱框的照片:「我沒說過這件事,但當時救護車上的醫護告訴我,傾月把你緊緊攬在懷里,死死的不愿松手,只想保你毫發無傷。」 唐姜是知道的,就是那一日,他才知道母親的力量有多大。 「你是傾月拼命保護下來的。」唐泓陽略一停頓,分外真摯:「你是我兒子。」 淚從眼梢滑過,眼圈發燙,唐姜怎么也按捺不住眼淚,奪眶而出。 那些楊芷怎么說都說不通的心結,到了唐泓陽這,竟就迎刃而解。 當真解鈴還須系鈴人,簡單五個字,竟有如此大的力量。 唐泓陽也跟著哽咽,嘴角卻抿著淺笑:「傾月走的很急,但她至少還留了你給我。」 唐姜雙手緊攥,淚涔涔落在抖嗦的手背上,情緒傾洩而出,幾乎泣不成聲:「對不起……」 唐泓陽說:「別對不起了,都說了從沒怪過你。」 「我這么久以來,跟你太疏離了。」唐姜深呼吸試著平復:「爸,對不起……」 此話一出,唐泓陽愣了愣,手指微屈。 他頓了頓:「沒關係,我是第一次當爸爸,你也是頭一次做兒子,很多事我們都在慢慢學習,而且都還來得及。」 唐姜點頭,淚還在落,但他抿著淺笑:「第一次總沒經驗,謝謝爸愿意陪我一起學。」 父子倆對視,破涕而笑。 云卷云舒,游歷人間,人們就是在這些小事中慢慢學習,變得成熟穩重。 當父親做孩子,甚至生而為人,都是第一次,毫無經驗。 但他們還能學,也能如此,錯了就及時止損。 還有時間。 拉門邊,一隻腳收了回去,那人壓著自己的呼吸聲。 楊芷躲在門后聽完了一切,嘴角上揚,眼睛晶亮,是因感動而泛淚。 抬眼望去,客廳邊上,還能看見姜傾月裱框的相片,也不知是否錯覺,總覺得今日的她,笑的比以往都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