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凌只得放下童子又叫乳母。

    乳母進(jìn)來撫慰一陣，他將骨碌碌大眼睛一直打量著皇帝，漸漸的有些昏昏欲睡。

    曹舒便小聲進(jìn)言：明早卯時明光殿有議，大將軍從洛陽回來，還要見他。時日不早了，該就寢了。

    齊凌方抬足欲走，還沒走到門口，身后又炸開一聲驚雷樣哭聲。

    他只得返回陪在一側(cè)。

    太子眉呈彎月，目含烏仁，長了一張有些女氣的臉，似乎因這點秀氣，便顯得有些嬌，性子也不算堅忍，格外重情。哭時滿臉淚痕，雙目含露，似什么小獸類一樣，望著可憐之極。

    若他十七八、可責(zé)其情貌中羸，不似人君。

    若他七八歲、可斥其放縱頑劣，肆意驕橫。

    可對著一個不到兩歲的奶娃娃，任他如何任性哭鬧、徹夜不休，似乎也只能縱容哄慰，別無他法。

    如此直折騰了一個時辰，方抓著齊凌的衣袖，在他影子和氣息籠罩之下，呼吸勻稱，似睡沉了。

    張氏喜上眉梢，小聲道：十多天沒睡這么早了，陛下也安置吧。

    齊凌令她守在門口，又命人將床角兩三盞金烏燈掩了。

    抬手展袖要抓開扒在袖上的藕樣小手，觸及那軟軟一團(tuán)時，又停下了。

    指頭怎么這樣軟啊?怕怕扒壞了。他小聲詢道。

    曹舒也用氣聲小聲答：陛下解下這件燕服，外面還備得有。

    齊凌一邊寬衣解帶，一邊輕輕喟嘆道：這細(xì)臂小膀，什么時候可以長得手可撐天，足可定地，鋼筋鐵骨，刀槍不入啊?

    曹舒很久未聽到他戲言，心中隨之喜，應(yīng)和道：太子神似陛下，已有龍鳳之姿，不日即可長成。

    齊凌將脫下的外袍覆他身上。

    小小一個人，寬大衣袍一裹更顯得小。

    這樣小的孩子，就要一個人長大了。

    他指尖觸及齊昱眉眼，低聲道：像他母親多一點。

    這是今晚第二次，提及他母親。

    曹舒心中戚戚然，不敢答話。

    朕倒希望，他長得慢些吧。

    他望著嬰孩熟睡面容，忽有些害怕，怕這細(xì)嫩胳膊慢慢粗壯，圓潤圓眼日漸銳利，頭發(fā)長出加冠，一顆心長出七竅。會有越來越多的人云集在他身邊，烘托他、襄助他、包裹他，將自己與他分離。

    他有朝一日，終究會長成另外一個自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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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0章 滄海(五)

    元徽二年夏, 驕陽酷烈，關(guān)中大旱。

    打破這悶窒蓋頂暑熱的, 是北方一縷蕭殺的風(fēng)風(fēng)在每一年的六月就有苗頭。

    北方游牧之族, 逐水草而居。春日牧草稀疏、牲畜分娩，遂隱跡草原，鮮少南下。而秋日將至?xí)r, 牛羊漸肥，戰(zhàn)馬添膘，為了度過北方漫長苦寒的嚴(yán)冬, 秋節(jié)必南下劫掠。

    先朝兵散, 諸侯各自擁兵, 連年內(nèi)耗。

    故朝中對北方的策略一向是亡羊補(bǔ)牢，有犯則拒。

    然而由于北方騎兵行掠極速，每每救兵趕到時已只剩下被燒殺搶掠過廢墟。是以空耗兵力，敗績頻頻，士氣低迷，光是新帝登基以來，就有元初三年雁門郡守以身殉國的恥辱。

    至當(dāng)朝, 府庫充盈，諸侯國十去其四, 尤其是豫章去國之后, 京畿和地方實力出現(xiàn)逆轉(zhuǎn)。元初三年、四年、元徽元年，調(diào)往邊疆的兵力糧草較此前每年都要多一成。

    元徽四年本應(yīng)當(dāng)是不一樣的。

    年初，后將軍李弈就奉命駐北涼郡，修繕雒城, 修補(bǔ)在燕王之亂中破壞的散關(guān)和兩處長城, cao練騎兵。

    三月, 匈奴左賢王部下來降，帶來了左賢王行軍圖。

    四月，北方幾支游牧匪徒被李弈收編。

    五月，老燕王留下的良馬讓雒城有了一支萬人精銳騎兵，這支騎兵和胡人、刑徒一起的步騎混合大軍陣形cao練初成。

    而這一年雨少大旱，北方多個湖泊干涸，瀧、汝、泮等多條河流水少至旁支斷流，唯有燕山草場以及以北的長蕩原就雪山融水、依舊草木蔥蘢。

    李弈因此判斷今年左賢王會為就長蕩原和燕山草場南犯雒城，將欲在今年秋日來臨之前出兵攔截，定下了行軍燕山，繞至敵后，殺其放牧的牛羊、馬匹的燕山之策。

    然而策略初成，他就為押解吳王齊鴻回京，而后被誣陷謀反落獄。

    燕山之策執(zhí)行就落到了北涼郡守劉堯手中。

    六月底，關(guān)中旱情未解，而自長蕩原越過燕山，吹往關(guān)中的風(fēng)，已攜上了隱隱的干戈蕭殺之氣。

    首先將這件事提出來的是從洛陽巡查漕運(yùn)回來的關(guān)內(nèi)侯、大將軍李延照。

    李延照道：劉堯上書，今年關(guān)中大旱，河水、丹水、瀧水水少，不利于漕運(yùn)，運(yùn)送輜重需較常年早一個月，是否按照年初定下的兩千萬石運(yùn)送，望陛下決斷。

    丞相鄭沅第一個便跳出來反對：北方之族，蠻夷而已，鼠目寸光，所欲不過尺寸之利，掠過即走，蝗蟲過境罷了。先帝慎起戎事，輕徭薄賦，與民休息，方有今日之昌盛，如今欲起牛刀宰殺蟲豸，徭役日重，今年關(guān)中大旱，民不聊生，再施以重賦，關(guān)中必亂。關(guān)中一亂則天下危，陛下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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