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擁明月 第62節
凌霜大真人俯首,向她見禮:“公主。” 他一身道袍嚴整,五官端正,眉眼清正而溫和,在商絨對面的蒲團上,盤腿而坐,將拂塵輕放到一側。 “公主在外,可有沾惹俗世濁物?” 凌霜大真人狀似不經意地問起。 商絨垂著眼,搖頭:“未曾。” “如此甚好?!?/br> 凌霜大真人也不說信與不信,他只略略牽唇,隨即便將手中的道經翻開來。 都是些商絨自小熟記于心的東西,凌霜大真人也不過是不緊不慢地與她講一些其中的緣法。 商絨靜默地聽著,終于等到凌霜大真人口干舌燥之際,她尋得機會開口:“大真人,《丹神玄都經》可還在皇伯父那里?” 凌霜大真人端著茶碗,乍聽得她這話,眼眉便浸出些笑意,他頷首,道:“的確還在陛下手中,公主可是想一觀?” 商絨點頭。 “《丹神玄都經》于公主而言尚且太過晦澀,它囊括了算學,星象與陰陽五行,有多少種排列組合的解法,便有多少種道法的演化,若單單只是逐字逐句地去讀,是讀不通的,”凌霜大真人抿了一口茶才將茶碗擱下,又對她道,“它的妙處便在于它有非常人能拆解的謎,??闯P?,也是因此,陛下才會對它尤其鐘愛?!?/br> 商絨聽他這番話,便知這《丹神玄都經》是不能讓他去問皇伯父要的,便是她親口向皇伯父去要,只怕也有些困難。 道學講畢,凌霜大真人便背對她打坐。 案前的香爐里香霧繚繞,商絨閉著眼打坐,心里卻并不能如往常一般平靜無痕,她甚至有些不能忍受腹中的饑餓。 忽的, 她感覺自己的后背被什么東西打了一下。 睜開眼,她轉過臉,殿外鶴紫等人都一言不發地垂首站在兩側,并未往殿中看,商絨正欲回頭,卻見內殿的那道簾子里飛出來一顆葡萄。 她看見那顆飛來的葡萄打在了凌霜大真人的后背。 商絨雙眼瞪大。 凌霜大真人果真動了,他睜眼,回過頭來,先是對上那小公主愕然的雙眸,隨即又去看她案前水晶盞中的葡萄。 “對不起大真人,我……我有點餓,葡萄沒拿穩?!?/br> 商絨匆匆忙忙地抗下事端。 “貧道知曉公主在外受了苦,一定不能向在宮中這般清凈自得,但公主須知,所謂動心忍性,方能增益自身所不能?!?/br> 凌霜大真人審視著她,溫聲道。 “我知道了?!?/br> 商絨點頭,見他又轉過身去,方才松了一口氣。 但她偷偷的回頭,在那道卷紗簾內隱約望見一道頎長的身影,她的心幾乎跳到了嗓子眼。 她看見少年的手伸出,他修長的雙指捏住的雪白紙張上寫著一行墨黑的大字: “讓他走,否則繼續?!?/br> 商絨看見他的手收回簾內又再伸出,舒展的手掌里靜躺著幾顆渾圓的紫葡萄,眼見他手腕一轉,葡萄變作一枚尖銳纖薄的銀葉,他作勢便要拋出,商絨驚慌之下脫口而出:“大真人我身體不適,您今日先請回吧!” 凌霜大真人聞言,睜開雙眼。 商絨看見簾內的那道身影消失,她終于松了一口氣,回頭正見凌霜大真人轉身,那一雙眼睛盯住她。 他像是詫異似的。 總覺的今日的明月公主有些不一樣,以往,她是絕不會如此的。 但見她額上有細汗,臉色還有些蒼白,他開口:“公主無礙吧?” “有礙。” 她垂著眼,生怕簾內的少年被人發現。 凌霜大真人被她這句話一堵,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再說,以往這小公主即便是哪里不適,她也多半會一聲不吭地忍著將早課做完,從不會有半分懈怠。 但她既說了這樣的話,凌霜大真人便也不好再留,他起身督促了幾句課業,又要她珍重身體,便帶著幾個道童去了。 商絨來不及擦額上的汗,端了案上的茶碗喝了一口,便讓鶴紫關上門,只說自己要睡一覺,不許任何人進殿打擾。 凌霜大真人才走下石階,卻聽見身后的殿門合上的聲音,他一頓,回頭望了一眼那緊閉的朱紅殿門。 眉頭微皺了皺。 這小公主出去了一趟,似乎還是沾染了些不好的俗塵習性。 商絨匆匆跑入內殿里,抬眼便見那少年靠坐在窗欞上,他身后是灼灼烈日,嶙峋山石。 他將一顆紫葡萄扔進嘴里,漫不經心地朝她勾勾手指。 “折竹,你為什么要丟葡萄砸他?” 商絨急忙走到他的面前去。 “你餓了,他卻不讓你吃飯?!闭壑褚膊唤o她吃葡萄,而是將自己帶回的油紙包遞給她。 “以往也是這樣的。” 商絨接來,熱熱的米糕隔著油紙包還有些溫度,她抬起頭:“你不要再這么做了。” “以往如此,便是對么?” 少年冷淡的眉眼浸潤在此般明凈的光線里:“你若不想我被他發現,便該想一想,你自己該怎么做?!?/br> “我……怎么做?”商絨不明所以,這明明是他在捉弄人。 折竹凝視她:“你不喜歡做的事,便不要做,你若學不會拒絕,那么我只好幫你拒絕。” “啊,” 他臥蠶的弧度稍深,“但若次次是我幫你的話,說不定哪日我便會被他發現,也說不準我哪日便不是用葡萄砸他,而是用銀葉扎穿他的腦袋,到時候,你皇伯父一定會要我給他賠命?!?/br> “折竹……” 商絨的眉頭皺起來,她搖頭,“你不要說這樣的話?!?/br> “他左不過是個道士,你就算不聽他的話,那也是個不聽話的公主,他又能拿你如何?” 折竹伸手捧住她愁得五官皺起來的臉,他看著她,忍不住彎起眼睛: “簌簌,我只是在教你如何做你自己?!?/br> 第58章 不聽話 摘星臺上有瓊樓, 是玉京禁宮之中,最高的觀星之地。 商絨在禁宮十四年,受凌霜大真人教導道學與丹青, 除了每日必須的早課以外, 她也時常要入摘星臺祈福修行,是為清醮。 今日又有清醮,星羅觀的道士在殿外搖響銅鈴,將宮娥天不亮便采集來的露水收容入鼎,默念著晦澀的經文, 要趁朝陽將將升起時將所謂至陽至純之氣隱入鼎中煉化一個時辰,再交由宮娥配以汀州靈芝, 方才能成延年益壽的神清永益茶。 汀州靈芝何其名貴, 淳圣帝登基三十一載,每一棵汀州靈芝都無一例外被進獻宮中。 依照以往的規矩,神清永益茶一般只兩盞, 一盞要奉至御前, 另一盞便是送至商絨的案前。 但如今卻不一樣, 今日淳圣帝口諭, 再賜一盞給才歸來不久的, 真正的大殿下夢石。 “公主, 請用茶。” 商絨在殿中的軟墊上靜坐, 一名道童將神清永益茶奉到玉案前, 稚氣的聲音, 語氣卻很肅正。 商絨垂眼, 茶碗里浮出的熱煙拂面, 她并不喝, 卻問他:“大殿下也來了嗎?” “請公主用茶?!?/br> 小道童垂首, 卻不答,只重復著說。 這些跟在凌霜大真人身邊的道童一向如此,有一張尚且稚嫩的面容,卻沒有孩童半點的天真活潑。 商絨端起茶碗,卻聽殿外忽然傳來些混亂的動靜,有宮娥驚呼哭泣,道士厲聲呵斥,她立即起身,那小道童卻攔在她身前,道:“公主尚未祈福完畢,不能起身?!?/br> 殿門忽然打開,朝陽還未展露它最為熾熱的溫度,只是那么清凌凌一捧光線鋪來光可鑒人的地面,幾名道士進來先朝商絨行禮,隨即便去添殿中的油燈。 而商絨趁此機會,看清殿外一名人事不知的宮娥被幾名匆匆趕來的宦官抬走,剩下的那些宮娥一個個面色蒼白,眼眶發紅,一身夏衫也是皺皺巴巴的,形容疲憊。 商絨知道,她們是專采露水的宮娥。 “她昨夜便在發熱,還有其他幾位姐妹也生著病,還請大真人放她們歇息幾日吧……”一名宮娥眼淚漣漣,屈膝朝那位在高臺上打坐的凌霜大真人跪拜。 “不過是采些露水,怎么你們這些奴婢如此嬌貴?”一名身著灰藍道袍的年輕道士豎起眉,“生了病也不知找醫官?耽誤了陛下與公主用茶,你們有幾個腦袋賠?” 那宮娥跪得筆直的身子軟下去,神情灰敗,臉頰的淚痕也干了,她微紅的雙眼輕抬,看著那凌霜大真人袍角不沾塵的在風中微蕩,而另一邊那殿門里,那位身著雪緞纏銀鶴紋衣裙的公主,烏黑的發髻,霜花釵環點綴其間,那一張清瘦卻依舊不食煙火般美得驚人的臉,教人看了,就知她生來便高高在上。 宮娥壓下眼底酸楚悲憤,下墜的淚珠滴答,她在地磚縫隙里發現一片枯黃的花瓣,那才是她們這些人終將領受的宿命。 商絨已不是第一回 得見這般怯懦,卻又忍不住泄露怨憤的眼神。 手中端的茶碗似乎越來越重,然而身前的小道童卻還在催促她趕緊飲茶。 “公主。” 那年輕的道士進來,見公主站在那里并未專心祈福,手中又還端著那茶遲遲不飲,便垂首恭敬道:“公主,這茶若過了時辰,便會失了它的效用,陛下所賜,還望公主珍惜?!?/br> 而商絨仍在看殿外那些宮娥,她忽然道:“去請太醫院的醫官為她們診治?!?/br> “這……” 那道士抬頭。 “今日我不想飲茶?!?/br> 商絨脫口而出,對上四方驚疑的視線,她的眼睫微動,隨即將那碗茶塞入小道童手中,又喚門外的女婢:“鶴紫。” 鶴紫聽見公主的呼喚轉過身來,卻不敢進殿,只因兩旁有女道士攔著。 “公主……” 那青年道士才要說些什么,卻對上公主的目光,聲音戛然而止。 “我身體不適,你們也要攔嗎?”商絨扶著胸口,輕皺起眉。 青年道士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只見那小公主卻已繞過小道童,那些殿門處的女道士不敢觸碰公主,男道士更不敢接近,他們便也只能這般眼睜睜的,瞧著那小公主被鶴紫扶著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