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擁明月 第48節
久敲不應,他立即推門進去,繞過屏風掀開那道簾子,卻見本該躺在榻上的那個姑娘伏趴在案前,案上的燭燈燃盡了,而她手上的細布被殷紅的鮮血浸透,已看不出原本的顏色。 在她手臂下枕著的,是一沓厚厚的,寫滿了字痕的宣紙。 —— 蜀青城中,冶山書院。 綿密小雨毫無征兆地來襲,檐下的錦衣青年負手而立,輕抬著眼簾,無聲打量著庭內斜長的雨絲。 “大人,您何必親自來接這豐蘭姑姑,如今容州的線索還斷著,她卻如此耽誤事。”他身邊的人低聲抱怨。 “她是榮王妃身邊的人,此次也是代榮王妃前來尋公主。” 青年一夜未眠,嗓子透著幾分喑啞。 “她這哪里是尋公主,分明是借機來蜀青探親,”那人轉過臉瞥一眼門內的屏風,其后隱約映出兩道身影,“榮王妃也許是思女心切,可這豐蘭姑姑卻是半點不著急。” 事到如今,還有閑情來救濟她那個在冶山書院做了好多年夫子的親弟弟。 “虞錚。” 賀星錦揉了揉眉心,“父親在信中說過,要好生關照她。” 在入凌霄衛之前,他也曾在宮中做過三年圣上御前的侍衛,無論是宮中隱約的秘聞,還是玉京的風言風語,無不說明一件事。 榮王可得罪,但榮王妃絕不可得罪。 賀仲亭在信中一再提醒,這豐蘭是榮王妃的陪嫁丫鬟,她來此是榮王妃授意,圣上默許的,所以凌霄衛絕不可以輕慢其人。 “待她與親弟敘話后,我們便立即離開蜀青。” 賀星錦說著,伸手接來點滴雨水,冰涼的觸感緩解了幾分他眉宇間的倦意,又聽一旁的書堂內,隱約傳來嘈雜的聲音。 “上一回我的山水丹青山長您便不滿意,這一回我再下苦功畫了這幅圖,您還是不滿意,您可是根本就不想請晴山先生來與我們講丹青?” 書堂內有一名年輕男子的嗓音隱含不滿。 隨即堂內又有許多聲音跟著附和。 “你上月那幅《春山圖》也算尚可,但你瞧瞧你此番畫的是什么?《重陽鶴山圖》?看來你這小子是真想見晴山啊。” 山長的語氣里帶了幾分笑意。 “晴山先生誰不想見?此前院試時倒是見了,卻沒機會聽他講學,即便不講詩文,講一講水墨丹青也是好的,山長,您就請晴山先生來吧!” “要請他來,你這幅《重陽鶴山圖》只怕還不夠看,你這筆墨還比不得一個十五六歲的姑娘呢。” 山長捋著長須,笑瞇瞇的。 “十五六歲的姑娘?” 那名年輕的學生皺起眉,只覺自己受辱,“山長莫不是托辭?我才不信我這一手丹青竟連一個小姑娘也比不過。” 檐外雨聲細碎,賀星錦先聽得《重陽鶴山圖》便想起那位歸鄉蜀青的晴山先生的《重陽鶴山賦》。 又聽得那山長再提起“十五六歲的小姑娘”,他心內添了幾分異樣。 “不信啊?” 山長在書案后搖搖頭,“那今日我便讓你們掌掌眼,之前有一位小友贈給晴山一幅《游鶴山圖》,他連掛在書房都舍不得,非要自個兒裝裱了,做了錦盒小心盛放,我也是苦苦磨了他好久,他才答應借給我來賞上兩日。” 他說著,命人將那長方的錦盒抱來。 待仆從將其掛起,山長便撐著桌案站起身來,手指輕輕一拉其上的絲帶,整幅畫卷頃刻展露。 與此同時,賀星錦在書堂門外站定。 滿堂贊嘆聲中,唯他緊盯著那幅舒展的畫卷,其上無任何字痕落款,但他的目光掃過每一筆山水輪廓。 “賀卿,依你之見,明月在丹青之上的天賦如何?” 他猶記十六歲時,父親晉升,宮中有宴,他跟隨父親第一回 拜見圣上,圣上眉目帶笑地將案上的畫卷指給他父親看。 “公主如今尚且年幼,卻已有如此畫工,臣以為,極妙。” 他的父親曾這樣答。 此后他在御前三年,多次得見這筆觸。 他甚至已能辨清她作畫時的一些細微處的習慣,以及她慣愛用的顏色。 雨聲清脆,敲擊耳膜。 賀星錦一雙銳利深沉的眸子盯住那仍在書案后侃侃而談的山長,他快步走近書堂,無視了多方聚集而來的視線,兀自走近那幅畫仔細端詳。 “公子何故闖我書堂?” 山長被身邊人扶著站起身來,他皺起眉頭,正要再說些什么,卻見那青年從懷中取出一方令牌來,其上“凌霄衛”三字金光燦然。 這一瞬,山長雙目微瞠。 “還請山長如實相告,” 賀星錦的目光從畫卷移到這位須發皆白的老山長身上,“這畫作的主人,可在蜀青?” 第48章 不再有 急雨打濕了少年烏黑的發, 發尾滴答著一顆顆的水珠,他在馬上不緊不慢地淋雨前行,齒間抵著一顆糖丸, 半垂眼簾。 “小十七, 樓主三番四次讓你回樓里你理也不理,怎么我們一來,你便乖乖聽話了?”一名身著灰藍錦袍的青年撐著一柄紙傘,慢悠悠與他并轡而行。 “十五哥很期待我與你作對?” 少年懶得抬眼。 “小十七可莫要誤會,”第十五姿容秀雅, 腰間別著一把折扇,看著便像個文弱書生般, “你不知道疼, 就更不要命,我可不敢惹你。” 即便他話中帶刺,少年也懶得理他。 “小十七, 怎么不見那個常跟在你身邊的姜纓?”第六先是不動聲色地審視少年一番, 一開口, 他的嗓音便超乎尋常地粗糲又嘶啞。 他算得是這四位護法中年紀最長的一個, 身形魁梧, 不修邊幅, 濃黑的絡腮胡懶得打理, 整張臉最清晰的便是那一雙陰沉的眼睛。 他說話間, 喉嚨細微震動, 其上一道疤痕惹人注目。 “造相堂諸多產業, 要逐一厘清想必也極費功夫, 老六, 小十七總要留些人在, 不是么?” 第三說著,往上推了推斗笠,露出來一雙精明的眼睛。 “是啊,我等此前破天伏門時,還曾嫌他劉玄意門中窮酸,我們什么也沒撈著,卻原來,他們的錢財都在這蜀青造相堂,”第十五接過話頭便感嘆著,“到底還是小十七聰明,替櫛風樓找出了這么大一筆錢財。” “可也不知你究竟在外頭還惹了什么禍,我看樓主這回火氣不小,小十七你說你這一回去,樓主她究竟是賞你,還是罰你?” 第十五在紙傘下笑盈盈地看他:“若是罰你,一不小心罰死了該多好?如此一來,造相堂的這些錢,我們就都有份了。” 說著,他伸出手便要去觸碰少年被雨水打濕的烏黑發髻上的那一葉銀光,然而少年迅速擒住他的手腕,極強的力道近乎要捏碎他的骨頭。 第十五吃痛,終見少年輕抬起沾了雨珠的濃睫,側過臉來,面無表情地看向他。 “小十七何時戴過這些東西?我瞧著,樣式也不怎么樣。”第十五縱然腕骨痛得厲害,他也仍神色如常。 少年濕潤的眉眼冷極,似笑非笑:“十五哥這說話前,可想仔細了?” 雨聲在耳畔淋漓不斷,第十五終于想起來自己在這少年手上到底握了什么把柄,他倒也還算從容,話卻軟下來:“玩笑,不過玩笑罷了。” “那你說,” 少年松開他的手,好整以暇,“究竟是你的眼睛不中用,還是我的銀簪不好看?” “……雨太大,我方才沒瞧清楚,”第十五如釋重負般,甩了甩手腕,“我如今再仔細一瞧,你這銀簪果真好看極了。” 以往他耍再多嘴皮子,這少年也極少搭理他,如今為一根銀簪,怎么就轉了性子? 雨勢漸大,獨自騎馬在前的櫛風樓第一護法并未多言一句話,但他的一只手卻始終按在腰間的劍柄上,無聲防備著十七的一舉一動。 在櫛風樓,一到十七并非是按武功高低來在護法中論資排輩的稱號,樓中的規矩一向是哪位護法身死,便會再有從血池里蹚出來的人頂上去。 故而第一并非是櫛風樓中武功中的第一,樓中護法十七人,唯有第二與第十七不相上下。 其后才是第一與第六。 所以樓主才會要他們四人一起來蜀青,他們四人聯起手來,才能克制住這少年十七。 “十七,你做什么?” 第一正出神,乍聽第六沙啞的聲音,他便立即轉過頭,卻正見少年翻身下馬,走到那被急雨擊垮半邊油布棚的小攤前。 幾人皆警惕地摸向自己身上的兵器,卻見那少年在被雨水漂濕的,編織成不同樣式的各色絲繩中,雙指扯下一條穿著剔透珠子的,竹綠色的平結絲繩。 少年垂眼端詳它。 若是墜在她的發尾,一定很漂亮。 他想。 —— 商絨醒來時,她已在搖搖晃晃的馬車上。 急雨拍打車蓋,脆聲嘈雜,她才睜眼,便聽一道聲音:“簌簌,你醒了?頭痛不痛?哪里不舒服啊?” 是夢石。 商絨看清他,她動了動唇,才發覺自己的嗓子已嘶啞許多:“夢石叔叔,這是……去哪兒?” “我們去業州。” 夢石將她額頭上的布巾取下來,又在水盆里浸水擰了擰,又說:“我昨夜沒看著你,竟不知你在熬夜抄經,簌簌,你的手受傷了,又何苦要急于一時?” 見她要起身,他忙攔道:“快別起來,你如今正發熱。” “折竹,” 馬車里只有她與夢石兩人,她卻聽到龐雜的雨聲里有不少混亂的馬蹄聲,“折竹他在哪兒?” 夢石不知她為何如此心神不安,他只得柔聲安撫:“他有些事絆住了,我們先去,他隨后就到。” 商絨的手肘撐著軟褥想要起身卻抵不住一陣強烈的眩暈,她的呼吸急促起來,緊閉起雙眼,說不出話。 “姜少俠,我們這是走的哪一條道?”夢石心下焦急,掀起簾子去問外頭騎馬的青年。 “隴山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