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擁明月 第35節
淳圣帝的臉色越發陰沉,直至他翻至最后得見一封信件,他抽出其中信箋來展開,匆匆掃了一眼,他便將其狠狠摔在案上:“好啊,他薛重養的兒子真是好大的膽子!竟敢在朕的眼皮底下謀害朕的公主!” “陛下息怒!” 賀仲亭俯身,他本欲再說些什么,可眼下淳圣帝大發雷霆,已是氣盛,他斟酌片刻,還是忍住了。 “賀仲亭,朕命你即刻派人快馬加鞭趕回玉京,攜朕旨意審問薛重與其子薛濃玉,一定要問出明月的下落,”淳圣帝站起身,“明月無論是死是活,朕都要他們薛家付出代價!” 因心憂明月公主下落,淳圣帝從南州到永興的這一路都精神不濟,食欲不佳,此時盛怒之下,他便是一陣頭暈目眩,搖搖欲墜。 “陛下!” 在旁的宦官驚呼一聲,喚來人攙扶帝王去龍榻,又忙去取凌霜大真人的丹藥。 賀仲亭從行宮出來,便有一名青年牽馬而來。 “大人您既然擔心薛大人,又為何還要將千戶送來的消息呈上?”青年瞧著他臉色不好,便知其中緣故。 “凌霄衛是陛下的凌霄衛,我既是陛下親封的指揮使,便該事事為陛下,”賀仲亭并不打算騎馬,而是背著手兀自往前,“何況薛重他那兒子此番確膽大,竟敢買通江湖人行刺殺明月公主之事。” “陛下對明月公主的愛重天下皆知,他薛濃玉敢冒此險,想來還是為了他的長姐——薛淡霜。” 寒夜風急,賀仲亭滿臉復雜,徐徐一嘆:“他們薛家這回是真的大難臨頭了,我救不了,也不能救。” “千戶大人此番還命屬下告知您,那信件雖是薛濃玉親筆無誤,但他信上所托的江湖門派卻被墨痕遮蓋,只怕其中還有事端。” 青年一邊牽著馬跟在他身后,一邊稟報道。 “此事還需從薛濃玉入手。” 賀仲亭揉了揉眉心,道:“你就先回子嘉身邊去吧。” —— 夜雨不知何時盡,日光撥開晨時的濃霧照了滿窗,客棧樓下嘈雜的人聲將睡夢中的商絨吵醒。 “折竹公子?” 門外忽然傳來夢石的聲音,他急急地敲著門,“公子,出事了!我方才敲簌簌的門久久不見她應聲,我推門進去一瞧,她根本不在房中!” 商絨聞聲偏頭,正見地上的少年一下坐起身來,他一身雪白的衣袍寬松,俊俏的面容仍帶著惺忪睡意,晨光灑在他身上也透著一種冷感。 “她在我這里。” 少年揉了揉眼睛,嗓音有些啞。 敲門聲戛然而止。 少年仿佛是察覺到了什么似的,他側過臉來,對上她的目光,“是你自己回去粘面具,還是我幫你?” 商絨窩在被子里不起身,望著他小聲說:“你粘。” “嗯。” 他輕應一聲,眉眼間神情疏淡,在身上那件披風底下摸出自己的衣袍來穿上,只系上衣帶,也沒忙著將蹀躞帶系上,便打開房門走出去。 夢石站在外頭,只見少年入了走廊盡頭商絨的那間屋子,沒一會兒便抱著一套衣裙出來,他也沒多問什么,只道:“我聽聞蜀青城中的久源樓有傀儡戲,今天夜里楊柳河還有燈會,公子和簌簌可想去瞧瞧?” “好啊。” 少年輕輕挑眉。 “那便這么說定了,我先下樓去要一桌早飯。”夢石轉過身,扶著欄桿慢慢往樓下去。 “折竹,我們已經看過一回傀儡戲了。”商絨在屋內聽到了他們說的話,見少年走進來,她便提醒他。 在容州時,他們不但看過傀儡戲,還游過船。 彼時天寒雪重,夜里蕭瑟更濃,看戲的人少,游船的人更少。 “戲又不止一折,難道你覺得不好看?” 他將她的衣裙遞給她。 “也沒有不好看。” 商絨以往在玉京宮中也從沒見過那樣的提線傀儡戲,但她抱著衣裙,垂下眼簾找了借口:“我還要默道經。” “少默一日又如何?” 折竹言語淡淡,見她抬起頭,便幽幽道:“至多,是委屈你在我身邊多待一日。” 商絨不說話了。 她回身抱著衣裙到屏風后去。 折竹才洗漱過,鬢邊的水珠還未擦拭干凈,聽見屏風后窸窣的動靜,他抬起眼,隔著纖薄朦朧的細紗,他看見她忽然探出腦袋。 “我沒有委屈。” 她忽然說。 她說罷,也不看他是何反應便轉回身去,在屏風后系衣帶。 而折竹一言不發,走到床前俯身將枕邊的軟劍拿起來,他下意識地從包袱里取出來裝著草汁的瓷瓶。 薄刃上映出他一雙干凈清澈的眼。 他捏著瓷瓶的指節收緊。 片刻, 他將其扔回了那堆瑣碎物件里。 第37章 白曇燈 久源樓今日的傀儡戲的確不是他們在容州城看的那一折。 銅鏡折射出的一片瑩白光線真如冷冷月輝, 照在身著綺繡衫裙的提線傀儡身上,烏絲云鬢點綴步搖絹花,凄冷的樂聲如流水般淅瀝, 絲線cao縱著傀儡的一舉一動, 看它衣袂獵獵,看它回首遙望,這一瞬,它仿佛真成了奔月的嫦娥。 “簌簌,這兒的腌漬青梅是真不錯, 你們快嘗嘗看。”夢石才吃了一顆梅子,便覺滋味甚好, 便將瓷碟往商絨與折竹面前推了推。 折竹手肘抵在桌角, 聞聲便瞥一眼近前的瓷碟,他隨手捏了一顆起來咬進嘴里,酸酸甜甜的滋味引得他揚眉, 他看向身邊一直盯著戲臺入神的小姑娘, 又捏了一顆起來遞到她唇邊。 商絨下意識張嘴咬下。 毫無預兆的, 她柔軟的唇瓣觸碰到他的指腹, 只是極輕的一下, 但折竹蜷縮一下指節, 他又無端地看她一眼。 商絨無知無覺, 只是目光漸漸從傀儡身上, 逐漸移動到cao縱傀儡的那一雙手上, 僅憑那樣一雙手, 任憑絲線之下究竟是嫦娥還是誰, 都始終是一堆被任意擺弄的木頭。 戲過三折, 久源樓外天已見黑。 他們從午后一直在樓中待至此時, 街上點燃一盞又一盞的燈籠,他們方才踏出久源樓。 楊柳河岸,夜風習習。 河堤之上掛滿了五顏六色的燈籠,交織的光影在水中泛著粼波,街上行人摩肩擦踵,熱鬧非凡。 商絨跟著少年往前走,今夜燈會上的花燈遠比桃溪村小廟會上的多的多,或整整齊齊在高高的木架上排列,或在檐下輕晃,橋上閃爍。 濃郁的色彩,各異的樣式,令人眼花繚亂。 “今日立春,我聽說蜀青人常在這兩日辦燈會,”夢石腿腳有傷,走得慢些,卻并不妨礙他今夜這番好心情,他伸手指向不遠處用竹竿搭建起來的燈籠塔,對他們兩人道:“瞧,那些燈多半都是花的樣式。” 商絨在人群里抬頭望向那座高高的燈籠塔,她發現,似乎春日里所有會開的花都在那座塔上。 她想再近些,但燈籠塔下的人更多。 幾個孩童橫沖直撞,折竹反應迅速,伸手將她擋到身后,但東張西望的夢石卻被前面的那個小孩兒撞了個正著。 他踉蹌后退兩步,還沒看清,那幾個小孩兒就蹦蹦跳跳地繞開他跑了。 “夢石叔叔,您沒事吧?” 商絨記得他腿上還有傷。 夢石揉了揉被撞疼的肚子,朝商絨搖了搖頭,但他腿上的傷確實又有些疼,他便道:“我先去那邊坐一會兒,等會兒你們若是逛累了,便來尋我,我們一塊兒租船吃飯。” 今夜河上有不少烏蓬小船,供人在水上消夜,聽那些花船里的樂伎娘子們彈琴唱曲。 “好。” 商絨點點頭。 今夜的風很輕,月亮投射人間的華光遠不如那樣一座燈籠塔來得明亮耀眼,那諸般色彩仿佛便是人間百味。 不同于孤高的月,永遠是不食煙火的。 商絨緊緊跟隨他的步履朝前走,各色的光影在眼前晃啊晃,而少年微垂眼睫,眉宇間似有幾分心不在焉,他的指節在袖間屈起又舒展,隱在被人山遮擋起來的濃郁陰影里。 忽然間, 一只溫熱的,柔軟的手輕輕勾住他的指節。 少年一雙漆黑的眸子神光微動,他偏過頭,卻只望見她的側臉,他后知后覺地隨著她的目光望去,燈籠塔下,人山縫隙中隱約顯露出其中的熱鬧。 三盞銅壺擺放正中,那蓄著絡腮胡的男子正指著一旁擺放的長箭張羅著叫人來比試。 是投壺。 少年曾在市井間玩兒過無數次。 “你想玩兒?” 他雋秀的眉眼多添幾分神采。 “我……” 商絨聽那大胡子說彩頭是一只海棠花燈,她便有些猶豫,但下一瞬,少年微涼的手掌將她指節包裹,輕風拂面,在這片光怪陸離的各色光線里,商絨仰望著少年的側臉,她被動地被他牽著撥開人群跑向那片喧囂地。 “你想要什么?” 少年的眼,總是那樣清亮而盈滿朝氣。 “我想自己來。” 商絨努力地克制自己想要躲開周遭數道目光的不安感,對他說道。 少年聞言,面上添了幾分興致,他從一旁抽出一支箭來遞給她。 商絨從他手中接來,轉身看向不遠處的那只銅壺,聽到周遭許多人在竊竊私語,她捏著箭,望了一眼身邊的少年。 他正在看銅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