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擁明月 第7節
“此物的確是南州城虞鳳齋的物件,此種式樣一共五支,價值百金,皆賣給了南州城大戶人家的夫人和小姐。” 姜纓如實說道。 “可有官夫人官小姐?” “有,是江陵布政使沈玉泰的夫人。”姜纓說著,不由抬起頭看向面前這少年,“十七護法,難道沈玉泰和永興古寧府的商戶顧氏有什么淵源?” “應該沒有。” 折竹搖頭。 “那她還能是誰?” 姜纓實在猜不出。 折竹眼簾低垂,他隨意地搖晃起那金蝴蝶的翅膀玩兒,沒有多少血色的唇微彎: “大燕的公主——明月。” 第7章 不許哭 “她是公主?!” 姜纓乍聽這話,著實吃了一驚,此時他才忽然恍悟,為何十七護法要一路跟蹤十一護法至南州。 江湖中人插手皇家事可不是什么好事,何況十一護法要殺的,是傳聞中攜異象降世的榮王之女,當今圣上金口玉言的——“大燕的明月”。 虞鳳齋五支金蝴蝶簪中,最精細貴重的這一支正好是近期被沈玉泰的夫人買下,如今卻偏偏落在一個來歷不明的姑娘手里,姜纓原還不解,但如今聽折竹此言,他又想到如今正在南州的圣駕,若說這金蝴蝶是沈玉泰進獻給明月公主的,也不是沒有可能。 “當日在官道上截殺的,除了十一護法和他的人,還有另一撥不知身份的神秘人,當時那撥人先沖了出去,但屬下看十一護法那時卻并無驚訝。”姜纓越是仔細琢磨那日在官道上埋伏截殺的事,便越是發覺其中怪異。 這樁生意,從一開始便蹊蹺萬分。 “將那位明月公主說成是永興古寧府的顧氏女……也不知這樁生意背后的雇主,是如何哄騙住十一護法的。”姜纓站起身來,苦思無果。 “哄騙?” 折竹輕笑一聲,“你又怎知他不是事先知情?” “十一護法事先知情?那他……”姜纓張了張嘴,頓了一下才接著道,“不插手皇家事,是樓主定下的規矩,他真的會明知故犯?” 若當日十一護法他們真得了手,只怕會為櫛風樓招來數不清的麻煩。 誰都知道那位明月公主最受當今圣人疼愛。 即便是江湖第一的殺手樓,也終究不能輕易對抗皇權,何況圣人身邊的凌霄衛也并非都是等閑之輩。 “以往他不會,但如今卻一定會,”折竹回轉身來,“那日我故意提起他那位死去的妻子,他立即變了臉色朝我發怒,隨即便自顧自以為人是我殺的。” 十一在入櫛風樓前早已在江湖中結下不少仇怨,他一直以為自己藏在南州的妻子是死于仇家之手,故而他四處尋仇亂殺一氣,身受重傷之際為櫛風樓樓主所救,此后他入櫛風樓拋卻曾經的名姓,樓中人只知他與樓主有情,卻不知他曾還有個早逝的妻子。 “可您是如何得知他妻子的事?”姜纓心有疑惑。 “自入櫛風樓起,他每年三月十九都在南州。”冷風里,折竹的聲音沾了些雪粒的凜冽,帶了幾分意味,“有趣的是,三月十九那日,樓主也常不在櫛風樓中。” “您的意思是,樓主她……也在南州?”姜纓到此時終于回過味來,他也不是沒見過風月的少年人,本能地便察覺到其中的深意。 能在老樓主病危之際接過重擔,將櫛風樓經營成天下第一殺手樓的女子,又豈是什么良善之輩?她當年為何救下十一,其中內情無人得知,但如今看來……或許樓主與十一原本就是舊識。 “十一哥感念樓主大恩,對她一向順從,此番卻偏偏與人合謀,欲陷櫛風樓于險境……除非有人向他證明了他的妻子是死于樓主之手,否則姜纓,我猜不透還有何仇怨能抵得過樓主對他的救命之恩。” 少年腰間的穗子迎風微蕩,他的神情平添一絲乏味。 情愛,真是奇怪的東西,竟連櫛風樓的樓主也不能免俗。 “這……” 姜纓驚愕不已,張張嘴,半晌才道,“與他合謀的,是否就是當日截殺明月公主的另一撥人?” “那些人不是來殺她的,” 折竹搖頭,嗤笑,“他們的心更大,想著殺皇帝呢。” 話音才落,他抬首打量了一番天色,也不知心內在盤算些什么,隨即利落地收起那支金蝴蝶簪,“十一哥死在我手里,你大可以報給樓主,但明月公主在我手里這件事你絕不能透露半點風聲。” 姜纓先是低聲稱是,隨即又略有遲疑,“您不回樓里嗎?” “不回,” 紛紛雪落,少年的眸子漆黑發亮,氣定神閑,流露幾分不拘隨性,“最近都不回了,我要去玩兒。” 姜纓已經習以為常,樓中也唯有護法十七才能如此隨性而為,只因他的能力手段注定他可以如風不定,自在無拘。 “十七護法,可樓主昨日傳信來,要您往蜀青一趟。”積雪沙沙,姜纓回神見少年已走出幾步,便忙上前去,將一只竹管奉上。 折竹低睨那只竹管,也沒伸手接,只問,“劉玄意在蜀青?” “是,蜀青有人傳了消息過來,樓主說,第二護法出任務還未歸,如今只有您能夠殺得了他。”姜纓如實說道。 “知道了。” 少年面上神情寡淡,“沒到蜀青之前,你們別跟我太緊。” “是。” 姜纓垂首應了一聲,然而風聲呼嘯,他再未聽到什么別的動靜,他一下抬起頭來,滿目是雪野茫茫,鵝毛似的雪花一片片輕盈落下,這一片無暇的白里,不知何時已不見那黑衣少年的身影。 —— 從客棧出來后,商絨便一心想著先離開鎮上,而她來時匆匆,被折竹帶到客棧時她也沒細看四周,如今又戴著一張蠟黃滄桑的面具,也不敢貿然詢問陌生人,生怕暴露自己與這張“臉皮”不符的聲線。 她只得憑著模糊記憶,鉆了幾條巷子,來回走了幾條街,才找準了鎮口的方向,鎮口人來人往,還有老翁執帚掃雪,摩擦地面的聲音一陣一陣。 商絨氣喘吁吁,風吹起她沾滿泥點的裙袂,她朝前幾步卻又驀地停下,她明顯感覺到臉上那張薄薄的面具有些異樣,臉頰處似乎幾處失了粘性,她只伸手一摸,便觸摸到面具微鼓起來的小包。 與此同時,她聽到了整齊劃一的腳步聲。 盔甲碰撞著發出的清晰聲響令她尤為警醒,她摸著臉龐抬頭一看,便見不遠處有一隊官兵正朝她這個方向而來。 領頭的有兩人騎馬,其中有一青年身著常服,眉目清峻,商絨一看清他的那張臉,便覺渾身的血液幾乎都冷透。 她慌張不已,當下轉身就跑。 忽然間, 一只手準確地攥住了她的手腕,商絨慌忙抬頭之際,她已被此人從熱鬧的街市拽入窄小的深巷。 青年在馬上睇視人群,他的神情始終沉穩嚴肅,他身邊身著盔甲的男人身形魁梧,一副倦容:“賀千戶,裕嶺鎮與南州城如此接近,那些人只怕不會在此落腳。” 青年手握韁繩,騎馬朝前,道:“事關公主,不能草率。” 街上百姓一見兵馬便自行退至道路兩旁,人聲翻沸之下,馬蹄聲漸近,根本無人注意潮濕的,昏暗的窄巷深處。 “折竹?” 在被兩邊高高的屋檐遮擋的,光線晦暗的巷角,商絨背靠青磚墻,仰頭望著面前這個面容蒼白,無遮無掩的少年。 “忘了提醒你,這東西若是見了水,就會很快脫落。” 他的眼睛一彎,臥蠶上的那顆細微的小痣也隨之生動漂亮許多,“所以之后你再粘上它,就得忍著不許哭。” 街上熱鬧的聲音離她還是很近,馬蹄的聲音也越來越清晰,他的手指輕觸她的鬢邊時,商絨的睫毛輕輕地抖動一下,她本能地瑟縮一下,可后背抵著磚墻,她避無可避。 她屏住呼吸的剎那,他已輕輕松松地捏住那面具的邊緣將其取下來,少年站直身體,隨意地側過臉瞥了一眼巷口。 騎馬的青年目不斜視,匆匆而過。 折竹回過頭來,忽然問她,“你是逃犯?” 商絨卻盯著他,抿唇不言。 “你若真是逃犯也沒什么關系,”那面具已無法再用,折竹將它隨手塞入她身后的磚縫里,再對上她警惕的目光,他輕聲嗤笑,“我并不缺你那點懸賞的錢。” 商絨仍不說話,心里卻在想,他若真不缺錢,又為何要用她的金蝴蝶買下山中的那座小院。 可他卻像是洞悉了她在想什么似的,幾乎是同一時間,他從懷中取出一樣東西來,商絨隨即一怔。 少年的指節白皙又修長,那支金蝴蝶簪在他手中顫顫欲飛,在商絨愣神的這一瞬,他漫不經心的目光落在她被布巾胡亂纏裹起來的凌亂發髻上,隨后抬手將那支金蝴蝶簪入她發間,“現在告訴我,是或不是?” 商絨回神,她迎上他那雙沉靜的眼睛。 手指一點點蜷縮起來,巷外的街上再沒有官兵的聲音,她忽然垂下眼簾,片刻后,她小聲說,“是。” 折竹聞言,眼睛的弧度更彎。 商絨沒抬頭,卻聽他說:“想不想我幫你擺脫他們的追捕?” 這一瞬,她看向他。 縱然她什么都還沒說,少年卻仿佛已經猜中她心內的幾分意動,他雋秀的眉眼干凈而純粹,聲線淡薄: “那就跟著我玩兒吧。” 第8章 三卷書 “父親,裕嶺鎮我已帶人與虎嘯營一同去盤查過了,并未發現什么可疑之處。” 身著暗青錦繡鶴紋袍的青年立在燈下,此夜風雪俱停,更襯他話語清晰。 “如此短的時間,他們一定還在南州境內。” 賀仲亭在案前端坐,接了身邊人奉來的一盞濃茶飲上幾口,眼下盡是疲態,但見眼前這青年似欲言又止,他便問,“子嘉,你想說什么?” “父親,兒子以為此事多半不是云川世家所為,”青年身形高大且頎長,燈下一道影子鋪陳,他的嗓音低沉,“即便陛下這兩年為得云川青霜州程氏至寶而將他們逼得緊了些,但這也并不能說明他們就會貿然劫持明月公主,兒子聽聞如今掌著整個云川的那位程氏女并非等閑之輩,她應當清楚個中利害。” 云川有九府六州十三縣,民風彪悍古怪,地勢險要多高山密林,而云川青霜州的程氏為四世家之首,自大燕建國始,掌權云川的便一直是程氏。 賀仲亭聽了,點頭嘆了聲,“我在陛下面前提起云川,是想引陛下動搖再往汀州之決心,從而轉道回玉京,子嘉啊,當下叛軍未除,敵暗我明,陛下這趟南巡本就是兇險重重。” 賀仲亭本不贊同淳圣帝南巡,但他在官場浮沉幾十載才坐上這凌霄衛指揮使的位子,他如何不知當今圣上的脾氣秉性?故而他一向不會在明面上如那些言官清流一般出言反對。 “為免陛下因公主而在南州遲疑久留,我已在陛下面前替你立下軍令狀,若尋不得明月公主,你便不回玉京,”賀仲亭擱下茶盞,站起身來,神情添了幾分凝重,“如今尚未厘清是何人擄了公主,子嘉,為父擔心,若公主流落民間的消息傳出,只怕朝中的有心之人更要趁此機會渾水摸魚,對公主不利。” 他未將話說得分明,但賀星錦卻心領神會,“父親安心,兒子一定秘密尋找公主下落,絕不透露半點風聲。” 賀仲亭對于自己的這個獨子一向是極為滿意的,他伸手拍了拍賀星錦的肩,緩聲道,“明日一早為父便要隨圣駕返程,你在此地若遇難事,千萬不可自己強撐,要立即修書與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