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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了櫻桃,綠了芭焦 第175節

    青豆佯作不悅:“現在沒有光了嗎?”

    余輝之大笑:“有啊!怎么沒有!”

    青豆又開始走街串巷,拾起她的寫作。

    她的第一個劇本完成在98年年底。

    寫劇本是在夏末初秋,她想收養東子,顧弈不同意,放棄一切表面功夫,也不騙她了。

    但不許她自暴自棄。收養在他看來,是青豆難過的表現。

    他們一天會做兩次。中午下班回去做一次,晚上回家吃完飯,散會步,寫會劇本,還會再做一次。她的故事就是在這樣瘋狂的顛簸里震出來的。

    因為心情壓抑,又過著“畜生”一樣的野生日子,她的靈感爆發。有時候顧弈特別瘋,撞得她腦子里的精彩碎片清零哐啷響。太刺激了,這種時候,青豆會抽離身體,往書桌跑。她肯定是跑不過顧弈的,便拿張紙,坐在他身上搖晃的同時還在努力記錄一些點子。

    事后別人看,全是鬼畫符,一個漢字都沒有,但青豆都看得懂。

    每次結束,她都要認真整理這些稀有的靈感。

    半年沒日沒夜,這對夫妻用事實證明,確實不太行。而且大概率是她不行。

    青豆焦慮,偷偷跑去看中醫,喝了一個月藥被顧弈罵了,灰溜溜還是放棄了。

    幾百頁劇本,她修改三次,敲打一個月,終于滿意,通過余輝之的關系投至上影廠。

    投出三個月,收到回復,上海那邊請她去一趟,談談合作。去之前,余輝之讓她不要抱太大希望,電影初期階段很容易黃的,這可比文學投稿變數大多了。

    青豆心臟強大,就是去見見世面:“沒事的,我經得起打擊。”

    那邊報銷路費住宿,但是青豆和顧弈是開車去的,也沒要那點報銷的錢。

    顧弈夸她,到底工作了,這點小錢都不放心上了。

    青豆做作地捋捋碎發:“那是,當然不一樣了。”

    98年開始,可能是生活條件好了,可能是工資漲了,青豆的拍照量驟增,據顧弈統計,一年會洗出千張照片。

    青豆很少回看這個階段的照片,更別提一張照片藏在枕頭下來回看幾百遍。

    拍的太容易了,反倒沒了過去來之不易的珍惜。

    青豆對相機依然熱愛,婚后她又買了一臺理光和一臺傻瓜膠片機。但她喜歡的還是海鷗,約莫已經淘汰了,隨手拿起來拍一點也不心疼。

    她說,隨民生水平提高,相機需求變大,市面越來越多全塑鍍膜鏡頭的相機,因為塑料制品生產速度快。

    但從光學角度來說,隨時間推移,塑料片鏡頭高分子合成狀態的非球面鏡會發生微形變,致使光學精度下降。

    青豆還是喜歡傳統的玻璃鏡頭,經得起時間考驗。

    99年,發生了三件大事。

    第一,在賣出劇本后,青豆和上影廠簽署合同。

    這劇本很受領導歡迎,說是響應了“扔掉戲劇拐棍”的號召,書寫了一代農村人田間的詩意溫柔,所以通過兩次會議,馬上收到生產令。

    要是成功上映,她就有代表作了。但要她辭去文化館工作,去上影廠做編劇,她還是猶豫的。

    她嘴上說,因為要交3000的培養費,心疼。

    顧弈懶得理她,罵她口是心非。

    青豆是國家培養的大學生,學費幾近于無。南城分配單位要求在專業系統內找工作,系統外是要交培養費的。當時文化館很看中青豆,替她申請了培養費。現在她辭職,肯定是要交還培養費的。這很正常。

    青豆在吳會萍的病房思考了三天,不是為錢,而是懷疑自己是否有持續創作的能力。

    萬一去了,后面寫不出故事了呢?

    終于,她狠狠心,決定去跟領導說這個事。她進單位三年,事情太多了,又是陪meimei考學,又是跑上海一次次開會,現在母親又生病,這樣屢次麻煩同事領導,青豆過意不去。

    而她世界上最好的朋友顧弈,已經幫她做了決定,把事情辦妥了。

    三千塊,他沒讓她動賣劇本的錢,默默幫她交了。還跟文化館的老師道歉,請他們原諒。最近家里事多,家人生病,青豆沒法親自來辦離職手續。

    青豆捏著那張三千的票據,心臟劇烈跳動。她愛顧弈,永永遠遠。

    第二,他們收養了東子。

    青豆再一次提起這件事,是她準備去上海的前一個月。她那時候已經放棄了,只是提了一嘴,有些遺憾,不知道那孩子怎么樣了,她還說要給他送新華字典呢。

    顧弈說,既然答應人家,那就去送,一百多里路,又沒多遠。

    然后他們就去了。青豆路上就很開心,路過商店想給他買衣服,但考慮他在長個子,不知道一年過去現在多高了,所以沒買。

    這趟去時兩人,回來時車上便是三個人了。顧弈跑了三個地方辦完領養登記手續,青豆人已經在上影廠宿舍了。

    等她再回來,東子和顧弈從互相瞪眼已經處成了湊活過日子的兄弟。

    第三,大哥下山了。

    他下山那天,村里喪樂奏鳴。程家再次掛上喪幡。

    吳會萍沒走前,躺在病床上,對孩子說,自己本來是賢惠的惠,但她不喜歡這個字,太復雜了,她死活寫不來。去公社結婚的時候,程有才給她換了個字。他說簡單,好記。這事兒成了她心頭一樁憾事。尤其在知道惠是一個如此美好的字之后,總想著要改過來。她恨自己笨。有時候看到青梔學不進,她總聯想到自己的不爭氣,對她便更兇。

    寫逝者名字的時候,青豆猶豫是用正確的“惠”還是戶口本上的“會”。二哥說,還是按照本來名字寫吧。青豆想了想,沒有感性地糾正,讓顧弈按照“吳會萍”三個字寫挽聯。

    她頭戴白花,一身孝服,怔然地站在村口,等著接二姨。五月末尾,麥子黃了。遠遠飄來一身海青服。

    她先看到了一顆反光的光頭,等他走近些,青豆的燙淚掉了下來。

    吳會萍錯別字的人生最終沒有被糾正。她命里的錯別字來找她了。

    99年5月,和吳會萍相處最久的青梔在劇組。

    南城大學要開藝術學院,請了一票人參觀學校,青梔的照片就在宣傳欄的櫥窗內。就是這樣,去年年底,十九歲,如花似玉的年紀,她通過三次試鏡一次集訓,莫名其妙又理所當然地被選做了一部鄉村題材愛情電影的女二號。

    軍藝專業抓得很嚴,青梔和劇組打了四次申請才通過。這機會來之不易,中間學校阻攔,她一度就想退學。練舞蹈太苦了,她想做明星。

    要不是吳會萍病了,她估計能做得出退學的事。

    算她有良心,沒有放棄練功。

    知道mama病了,青梔每個禮拜都要打來電話。其實有三四個禮拜,吳會萍的聲音都沒有出現,但青梔聽到青豆說一切都好,她就信了。吳會萍走后一周,青梔在一場哭戲里演技爆發。導演帶領全組鼓掌,夸青梔,那是她演的最好一次。是個好苗子。

    第一次,在眾人目光聚焦、贊美包裹中,青梔一點都不開心。

    青梔殺青回來,看到吳會萍的遺像,一滴眼淚都沒流。在北京的時候,她感覺mama走了,接受mama走了,但是一回來,站在熟悉的土地,看到青豆青松青柏坐在院前平靜閑談喝茶,她又覺得mama沒走。

    仿佛,吳會萍等會就會從那扇門里走出來,兇巴巴大罵她,“死梔子,又搗蛋了!人呢!出來!”

    而門口墻上那面雕花銅鏡里,會映出她那張張皇失措的臉。

    青豆坐在條凳上,面對麥田,說要念詩。

    “哥,你看這是我小學寫的詩。”青豆舉起那張泛黃的一市斤糧票,對著背面尚還青澀的字體讀到:“面朝枯刺槐,等一個大春天。怎么樣?”

    青松聽不懂,“刺槐?哪里有刺槐?”

    青豆急他怎么記性不好了:“我們以前住東門橋的時候,門口不就有棵刺槐樹嘛!每天五六七八月份都要開花的!”

    青松想不起來了。他那會忙碌奔波,刀口混飯,哪有空看這。

    青柏含笑,撥了撥念珠,“我記得,你第一次給我的信里寫過。”

    青豆驚得立起身:“真的嗎!天哪!大哥你記性真好!”

    他慈眉善目,溫柔如水,淡淡說:“當然,我都記得。”

    青豆這才拉過青梔,問你姐夫呢?不是去接你了嗎?怎么你來了,他沒來?

    “他和一個小孩去東邊了,說要挖蚯蚓。”青梔不知道東子是誰,還以為是程家村一個小孩。

    青豆:“幼稚。”她問青梔,劇組開心嗎?學到東西了嗎?

    青豆總覺得青梔會狠狠吹一通牛。畢竟她每次打電話聯系副導演,拜托他多擔待青梔的嬌氣,對方都是夸的。

    從來都是別人夸一句,青梔自己得自夸十句。青豆都準備好聽青梔大發宏論了,青梔卻眉眼一耷:“還行吧。”

    青豆心里難受,正要說話,青梔又馬上精神振作,站到井蓋上,也要吟詩一首:“哥,你聽我念臺詞。”

    青松熱烈鼓掌,歡迎女明星,青柏好奇地看向她,等她發揮。

    青梔起了個范兒,長臂一展:“我們這一代,‘生在紅旗下,長在春風里’……”她提起氣,吊那兒了。

    青豆青梔青柏都等著,卻不知道她忘了詞。

    哎。她實在背不下來課文。

    時間一秒秒拉長,青梔眼波流轉,驕橫道:“啊?不比程青豆那個破詩好嗎?”

    青松反正也聽不懂,管他有沒有吊半道兒,配合地“嚯”了一聲,大力鼓掌:“好!好詞!”

    青豆:“……”

    青梔回頭看向金黃的麥子,心里有些遺憾。她對mama說,媽,下次我真的會好好背書。

    -

    1999年8月4日,傅安洲刑滿出獄。

    出獄前一周,他又開始睡不著覺。好像要離開母體的嬰孩,不安地輾轉。

    那天下午兩點,他手指鎖在一起,一步步走入陽光下。他刮了胡子,理了頭發,還申請了一副300度的眼鏡。和他相熟管教都說,年輕了10歲,現在像個十八歲的小伙子了。

    下午兩點是他提的要求。他不想在午夜走,太寂寞了。

    這一點卻把虎子和顧弈難倒了。他們就是三點來的。幸好是夏天的夜,不算冷。他們蹲在監獄門口先藏起來,后來開始張望,就跟要劫獄似的。

    到早上九點他們上班,才問到傅安洲下午走。

    “缺不缺德!”傅安洲一出來,還沒抬起頭,虎子的罵聲就在頭頂炸開了。“人家都是凌晨走,就你搞特殊,你想過來接你的人什么感覺?”

    他的世界一幀一幀,慢速推進,直至將顧弈的皮鞋尖和眉眼都納入視野。虎子在身側,跳來跳去,一點也沒個做爸爸的樣子。

    “啊?故意的?舍不得?那你怎么不在里面再呆兩年?”他罵罵咧咧,從兜里掏出煙,隔了一步遠遞給他:“抽一根吧,我和顧弈都在戒煙,不能陪你抽了。聽說出來抽煙能順點,你看,我現在就不錯。”說著,拍拍自己腰間的大哥大,“怎么樣,跟哥混?”

    傅安洲看看他,又看看顧弈,牽起嘴角,客套道:“好久不見。”

    虎子斂起笑,“以后不會這么久不見了。”

    顧弈上前一步,從他手中接過打火機,往虎子、傅安洲以及自己嘴里各塞了根煙。

    虎子哎呀一聲:“說了不抽!”

    “你這才戒了一個禮拜,裝什么裝。”他沒理虎子,挨個點上火,“抽吧,一起抽根煙。”說著又低下聲,“好久沒一起抽根煙了。”

    隨一口煙霧,傅安洲釋出笑意。“上次一起抽煙還是在南弁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