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帝沒和你說嗎，我生來七魄殘缺，不通情感，是天生的閻羅料子。”她停頓住，手中多了枚珠串，池子時的余光瞟去，是下了引魂咒的那個，黯淡無光的如意玉石已經(jīng)恢復(fù)了通透晶瑩的本色。

    “于我而言，這世間一切如何發(fā)展，走向滅亡，又或昌盛，都于我無關(guān)，沒有什么能波動我的情緒。”

    只有姜淮，是那個例外。

    “我出生時，母親難產(chǎn)死了。姜道沉，也就是我爹，到他死也沒見過我?guī)酌妫艺f過幾句話。我是姜淮養(yǎng)大的。他和我不同，他希望世間繁榮昌盛，百姓安居，善有所報，惡有所懲。他有遠(yuǎn)大的理想抱負(fù)，卻為我舍棄了前途，做了個人人厭棄的閻羅。”

    司禮同她說，憑姜淮的本事，等他去人間歷完劫，褪去閻羅陰氣，有他們兄弟二人共同舉薦，入仙編輕而易舉。

    送姜淮入歷劫道的時候，她滿心歡喜，她的兄長馬上就能施展自己的抱負(fù)，去做他想做的事了。誰能曉得，都臨門一腳了，最后等來的，是姜淮魂散三界的消息。

    “我在黑暗里生活幾百年了，陰冷，潮濕，漫長時間里我就坐在那個高位上俯視閻羅殿，在那個沒有光，沒有人氣溫暖的地方，看了幾百年的戲，見過世間百態(tài)，也知人心多面。幾百年里日復(fù)一日，夜夜相似。”

    池子時透過火光看進(jìn)她的眼里，那里光影綽綽，噼里啪啦，卻染著幾分寒意和落寂，還有無盡的想念。

    “我以為會一直那樣下去，直到，引魂咒的光亮了。”

    然后，她請辭，離開地府，報了仙編，在人間駐留。

    “引魂咒是地府禁術(shù)，三界內(nèi)但凡有一縷魂息尚存，它都能敏感捕捉到。”

    魂息是一個人離去后殘存的溫度，會在三界，他生前去過的地方，觸碰過的物件上逗留，直到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消逝。

    三界內(nèi)再也找不到一絲魂息時，那他們就真的消逝無蹤了。

    地府的鬼差會帶回魂魄，卻無法帶回它生前所有的魂息，會有魂息跟著魂魄轉(zhuǎn)世，也會有殘留的魂息一直困在前世的執(zhí)念里。無燼淵是萬千魂息的最后歸處，世間盡數(shù)殘魂、魂息都會被吸入此處，等著時間將它們所有的念想都消磨殆盡。

    姜晚把玩著玉石墜子，抬眼對上池子時的視線，狐貍眸子慌張閃躲。

    “他是我的執(zhí)念。但若是重來一遭，我知他還是會選擇同山魈同歸于盡，盡管那樣，我還是會讓他去歷劫。”

    在之前，就像鬼帝所想的那樣，她確實是想要找到姜淮的魂息，試圖復(fù)活他。在人間游走，尋找魂息的日子里，她慢慢也變成了姜淮，覺得世間一切都該遵循道法自然，而上位者該為俯仰它的民眾做些什么。

    直到幻境里，弘和仙尊點出執(zhí)念循環(huán)的那步棋，她突然醒悟了，不管重演多少遍，那時那刻，我們做的所有決定都是當(dāng)下最優(yōu)的，不是嗎？

    就如，再來一萬次姜淮依舊會為救百姓而犧牲，池子時也會因為三界苦戰(zhàn)而在蘇達(dá)丘陵選擇對魔族施壓。

    錯的，從來不是他們，是遲遲不來增援截攔山魈，尸位素餐，不敢迎戰(zhàn)的仙族領(lǐng)將，是隱瞞求和書信，為一族私利背叛主帥，密旨屠殺俘虜?shù)腸ao局者。

    “我想，燕樺仙子最不后悔的，就是在仙山救了你。”姜晚挑起地上被當(dāng)成燒火棍的東西，扯了身上的斗篷，用力擦拭著被燒得焦黑的頂端。

    燒火棍露出原本的光澤，鋒利的尖刃被姜晚擦拭的反光，在火光下，寒光殺意逼人，那曾是隨著戰(zhàn)神一起出名的神兵長戟。

    姜晚將未能恢復(fù)往日神光的長戟遞還給池子時。

    她說：“魔族品性你最知曉，他們不滿已久，一旦發(fā)戰(zhàn)，早前簽訂的議和書不過是廢紙一張。不是仙族需要戰(zhàn)神，是三界蒼生都需要戰(zhàn)神。”

    池子時盯著她的動作，眼底情緒復(fù)雜翻涌，手掌握成拳，磨平的指甲掐進(jìn)長滿繭子的rou里，依舊無法控制住顫抖。

    他啞著嗓子，開口：“我不覺得那個稱呼榮耀，也不覺得我能擔(dān)起那個名號。我殺了好多人，手里沾了好多血，我……我很臟。”

    淚花了他的眼。

    無數(shù)個日與夜里，只要閉上眼，就能看見血流千里被冰封在河面上。睜開眼，看見的是滿身滿手，到處染上了血。是自己的，是戰(zhàn)友的，是敵軍的，是無辜受累的千千萬萬蒼生的。

    執(zhí)念并非三言兩語就能破除的，越敏感的人陷的越深，一重執(zhí)念之下又是一重執(zhí)念，環(huán)環(huán)扣扣交合著，一結(jié)更比一結(jié)難解。

    姜晚往他身邊挪近了些，握住他發(fā)顫的手。

    那手在火邊烤了許久依然寒涼，軟嫩的手掌覆在他的拳頭上，卻叫他心頭震顫。

    有小人在他腦子里打了場沒結(jié)果的架，幾經(jīng)掙扎下池子時痛苦地看向她，道：“山魈入城前，司禮曾來無燼淵找過我……我當(dāng)時選擇不見他。”

    如果，如果那時他出去見了司禮，姜淮也就不用與山魈同歸于盡。

    姜晚噎住，這狐貍腦袋怕是在仙山凍傻了。

    “山魈襲城那日，人皇可是在場。我的兄長我了解，誰也攔不住他的，你來了也未必能改變什么。況且，這本就不是你的錯。難不成仙族離了你，就無人可用了么。”

    那雙狐貍眼水氣迷蒙地，直勾勾盯著她，眼底浮著掙扎與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