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鬼驚詫地抬頭看她，無法聚焦的烏黑眼眸好似在閃星星，小心地在詢問，真的嗎。

    王小小將手往前遞，同樣期待她的反應(yīng)，那鬼在衣擺上使勁蹭了兩下，虛握上。

    是冰涼的觸感，比摸了團空氣更有實感一些。

    這是王小小從窒息困局中逃跑后交到的第一個朋友，和鬼成為朋友，也就比王小小心里預(yù)想的這輩子沒朋友好一些。

    她小時候沒有朋友，第一個愿意和她交朋友的是小區(qū)里一個人緣很好的小女孩。

    她們在早晨認識，中午交好，到了晚上就被迫絕交。王父母認為那個女孩天天和男孩子廝混，長大了肯定不學(xué)好，于是，她的第一段友情在父母強硬的態(tài)度下結(jié)束。

    而后，第二次、第三次……每一次他們總會有新的借口，不是學(xué)習就是家境。干脆地她不交朋友了，也不愛說話了，班里的同學(xué)也自動遠離了她。

    這樣看來雖然是鬼，好在父母再也不能逼她絕交了。

    而且在王小小看來，它比大多數(shù)人都要真誠友好，至少不用虛與委蛇，帶著友好的假面具和不喜歡的人交涉。

    逃跑在外的日子讓她差點就覺得自己馬上就可以像正常人一樣生活，不用再看心理醫(yī)生，不用再大把大把地吃藥，不用再忍受軀體化反應(yīng)帶來的身心折磨。

    世界很小，小到隨便哪個熟人都能撞見她，然后把她的行蹤告到父母跟前，再接著她就被警察指給王父母看。

    家里供奉了黃仙，是父母覺得她抑郁癥狀是因為鬼上了身，打著為她好的名義請來的。她被綁了回去，又一次被黃仙施了法術(shù)。

    這次王父母要她相親嫁人，聯(lián)姻的對象是他們千挑萬選出來的，一個海歸博士，她假裝乖順的同意了，王父母也松口讓她回去繼續(xù)教書。

    只是沒想到，在父母擔保下的好男人和她“戀愛”的一周不到，竟要把她送到上司床上，她不同意，那男人就動手打她，避開了臉下死手。

    她心里早就涼了，這就是她父母口中的好男人，會賺錢會顧家，履歷優(yōu)秀拿得出手的好男人。

    上司最后當然也沒得逞，被王小小舉著煙灰缸破了腦袋。

    事情被揭露開的時候，媒體報道里卻成了她出軌爬床，鋪天蓋地地罵聲傳來，幾乎要淹沒了她。

    新聞被王父母砸錢壓了水花，抹了她的名字，可罵聲卻并不停歇，躲在鍵盤背后的人哪知道事情真相，聽風是雨，只管自己罵得爽快了。

    她拖著顫抖不住地手，努力平緩著短促的呼吸，再次出現(xiàn)在心理診室。她眼神空洞，眼淚早就流干了。

    蘇醫(yī)生被這個消失了半年，聲稱馬上就要康復(fù)的患者嚇了一大跳。

    雖然病情又惡化了，可多少還是能看到她留存著求生的信念，沒想到再次聽到她的名字竟是在新聞播報上，跳樓身亡，年僅二十四歲。

    花還未開就已經(jīng)湮滅了。

    而現(xiàn)在，經(jīng)歷過被原生家庭沉重的“愛意”關(guān)懷過，被“友好”同學(xué)情誼關(guān)照過，被“和諧”同事情溫暖過，被“好男人”照顧過的王父母的靈魂，跟著王小小的軀殼一同站在那夜的陽臺邊上。

    夜晚很安靜，沒有星星，月光很皎潔，沒有風，卻感覺置身冰窖，手腳寒涼。

    茫然空洞的大腦短暫的有了片刻清明，疲憊的身體喘著氣，剛才身體內(nèi)被無限壓力擴張充斥的感覺漸漸被遺忘。

    在過去的好多年里，大腦都是這樣運作的，在下一波疼痛到來以前刪除那些難受的記憶，假裝一切都是第一次經(jīng)歷。如此這般反復(fù)，直到身體一點點垮塌，再也承受不住越來越頻繁爆發(fā)的軀體反應(yīng)。

    寒涼的夜起了一點小風，樓上的小娃娃不知道被什么驚醒放聲大哭，有推門聲響起，緊接著是溫柔的女聲哄著唱搖籃曲。

    呢喃的搖籃曲尾音拖得很長，調(diào)子很輕，讓小娃娃心安地重新進入夢鄉(xiāng)。

    王小小扯了扯早就麻木的嘴角，帶著平靜地笑意爬上了護欄。

    高樓在此刻并不顯高，樓底的樹木近在眼前一般，像是她伸腳便能夠到地面。

    她機械地回頭看了眼亮著微弱燈光的房間，暖光并沒有將小屋子的寒意驅(qū)散，屋子里的陳設(shè)很少，點綴的物件更少，只有一個相框格格不入地擺在電視機前頭——屋子的正中間，全屋最醒目的地方。

    下一次，投個好胎吧。

    寧愿做個孤兒，也別生在這樣的家庭。

    但現(xiàn)在，讓我睡一覺。

    真好，終于可以好好睡覺了。

    隨著□□落到地面發(fā)出巨大的聲響，王父母的魂體也隨之離開那具軀殼的束縛。

    經(jīng)歷了女兒曾經(jīng)經(jīng)歷的一切，隨著女兒站在陽臺的那刻心中的恐懼不過一瞬，了然的選擇了接受死亡。

    姜晚指頭一碾，灰黑的粉層飄落到地面上，方才凝結(jié)的結(jié)界在此刻消散于無，流墨的大屏消失不見，那把扇子安靜地躺在了姜晚側(cè)旁的桌子上。

    王小小輕顫著身子從噩夢中醒來，突然回涌的記憶像要把它的腦袋擠爆，眼淚不自覺地往下淌。

    白芋慌了神，忙拿白大褂的袖擺去堵：“哎哎哎，你是怨鬼，可不興掉眼淚的。我告訴你，怨鬼掉淚不好上路的。”

    “別哭別哭，姑奶奶求您了，憋著點，你這樣我我工作不好展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