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靈 第113節
兩個人爬到山頂處,眼前開闊平坦,正對面是一棟小屋,屋后還有一小塊菜地,但地里的菜,已經全部枯萎,遍生雜草,屋子也朽壞得不成樣子,像是輕輕一碰就要垮塌。 “這……”從善喃喃道,“這里真的有人住嗎?” 昭云沒有回應。他視線緊緊盯著另一側。 那里,山崖邊,站著一名男子。 確切地說,是一名男子和一個土包,土包上種著一棵細細的樹苗,男子就站在土包旁邊,面朝山崖外的天地,一動也不動。 他一身白衣,氣度不凡,長長的烏發隨風飛舞。 從善明白了什么,他和昭云走過去。離男子還有幾步遠,從善納頭便拜。 “云鳴山從善、昭云,見過叔尊!”從善高聲道。 昭云站著沒動,從善回頭瞪他一眼。“你干嘛呢?快拜見叔尊啊。” 但昭云還是沒動,同時,一個悠遠的聲音飄入他倆耳中。 “我不是你們叔尊。”這個聲音說。 從善糊涂了,眼前的男子顯然并沒有張口,但聲音卻清晰通透,宛若被風送過來一般。 “你聽見了嗎?”從善問昭云,“誰在說話啊?” “傻不傻,”昭云嗤道,“除了叔尊,還有誰。” 從善一愣,再拜下去。 “叔尊在上,”他說,“堂主說過,有靈大人和九枝大人對云鳴山有恩,雖不在恩義堂中,實則等同于我等前輩,喊九枝大人一聲叔尊,也是應當。” 九枝沒有應聲。 “話說,有靈大人呢?”從善問,“我和昭云,都受了有靈大人照顧,如今學成出山,是特地來拜見她的。” 昭云突然戳了他一下。 “你戳我干什么?”從善不滿,“我說錯什么了嗎?” 昭云搖搖頭,嘆了口氣。 接著,九枝的聲音又傳過來。 “有靈,已經走了。”他說。 “走了?”從善不解,“去哪兒了?我們可以等。” 昭云用力拍了他一掌,給他指了指九枝身旁的土包。 從善這時才恍然大悟。“有靈大人……過世了?” 九枝沒說話。 “怎會……”從善瞠目結舌,“有靈大人不是很厲害么?不是還有叔尊在么……” “有靈,是病故的。”半晌,九枝說。 “何時?”從善說不出話,昭云問道。 “兩年前。” “何病?” “不知是何病,”九枝答,“若知道是何病,也便不會讓她走了。” “我聽月離師叔說,九年前,二位大人還去云鳴山拜訪過,那時有靈大人還無恙……” “她是三年前,才得的病。”九枝說。 “為何不去堂中求治?”昭云問,“我恩義堂廣收天下奇藥,月離師叔也見多識廣,若是——” “你們自己看吧。”九枝似乎有些不耐煩,手一揚,一陣風撲向從善和昭云。 兩人看到了所有。 有靈和九枝,在俱無山住了三年。 三年后,有靈終于耐不下清凈,帶九枝再度離山,走入人世。 這一走便是十六年,兩個人攜手走過了江南所有的山川湖海,捉了許多妖,除了許多鬼,也救了許多人。 期間大嬴軍兩次北征,收復了半個江北,他們還去漁江北邊走了一遭。 中途,地府動亂,十殿閻羅中有五殿作反,有靈應道祖之意,同九枝下地府協助平叛,助閻羅王承繼了酆都大帝之位。 后受白三娘和李修德請托,道祖又招有靈和九枝,去三重天游了一圈。 過了幾年,白三娘與李修德雙雙仙逝,魂歸三重天。 有靈和九枝繼續在世間行走,直到三年前,在一次捉妖時,有靈突感不適,雖然被九枝救下,但卻從此身子一天比一天差。 不管是民間郎中,還是有靈自己,都查不出究竟是什么病,只是日漸虛弱,氣力一點點消散,到最后,已經再做不了玄師。 九枝瘋了一般四處求醫問藥,都沒有結果,有靈自己卻沒放在心上。 “命數到了。”她說。 她拒絕了九枝的提議,比如赴京請云卿命宮中太醫診治,比如上云鳴山找月離他們幫忙,又比如,試試閻羅和各路神君,或者道祖。 她只讓九枝帶她回俱無山。 從哪里來的,她還是想從哪里走。 由是,二人重又回到山上,在那間小屋中度過了一年時光。 隨后,有靈終駕鶴西去。 按她的遺愿,九枝把她葬在了俱無山山崖邊,那里亦曾是九枝生根發芽的地方。 “在我墳上,種一棵樹吧,”臨終前有靈說,“讓我在地下,也能看著它長大。” 九枝便在有靈身子上,種下了一棵樹苗,從此以后的兩年,他始終站在有靈墳邊,不吃也不喝,任風吹雨打,巋然不動。 從善和昭云看完這些回憶,誰也說不出話。 “叔尊……有兩年沒吃飯沒喝水?”從善先開口了,“不餓么?不渴么?” “我本天地間靈物,吃不吃,喝不喝,都無礙。”九枝說。 “可是聽月離師叔說,叔尊特別能吃……”從善說。 “起初只是為了嘗盡世間百味,”九枝說,“后來,是為了我自己,有靈問我餓不餓、渴不渴的時候,我心里,最是歡欣。” 從善與昭云互看一眼。 半晌,從善一橫心,大著膽子一拜。“請叔尊隨我等下山!” “下山?為何要下山?” “為何……”從善想了想,“有靈大人已去,叔尊留在這里,她也回不來了,不如就同我二人去云鳴山,過些好日子,從善想,有靈大人在天有知,也必然希望叔尊能這樣。” 昭云又捅了他一下,從善不為所動,只盯著九枝看。 九枝回過頭,沖他笑了笑。 “從善,昭云,你們還年輕,有些事,你們不懂的。”他說。 言罷,他轉回頭,再也不說話了。 “但是——”從善還想說什么,昭云突然一把拉起了他,不由分說,把他往山下趕。 “還望叔尊好生過活,”昭云說,“昭云從善,就此別過,日后有余暇,定再來拜會叔尊!” 他連推帶扯,強帶從善走上下山的路。這看似瘦弱的公子,手上力氣卻很大,從善無從掙脫,就這樣被他拖著,很快消失在山中。 九枝默然良久,嘆了口氣,低頭看看身邊的墳包。 “有靈,你當日關照過的兩個孩子,如今都長大了,是厲害的玄師了,你看見了么?” “這二人心地良善,你也可放心了。” …… “有靈,你可不可以,對我說說話?我一個人,等你好久了。” “你去了哪里?你走后,崔判官來過一次,說你上了奈何橋,卻沒到孟婆處,消失在忘川中途,至今天上地下,都找不見你的魂魄。” “你是不是還活著?為何不能見我一面?” …… “有靈,我想,你該是去了你想去的每一處地方吧。” “有靈,從前我不會說話,都是你說我聽,辛苦你了,今后,我就把我想說的所有,一句句講給你。” “有靈,我一直等你的。” …… 兩年過去。 一個云游四方的東海玉門僧上了俱無山,才發現這山上真如他故人所說,什么都沒有,獨獨山頂處有一男子迎風矗立,守著身旁一棵半人高的小樹。 僧人沒有驚動他,默默一拜,自己下了山。 五年過去。 俱無山上降了一場豪雨,這雨足足下了七日七夜,詭異的是,山下咫尺相隔的小鎮,卻未受波及,只有這座山受著雨水沖刷,恍若一道水柱直連天際,蔚為奇景。 十年過去。 俱無山生了無數的草木,由星星點點的綠意,終變成滿山的青蔥,山上有了生靈,也便漸漸有了人煙。 但搬來此山的人,都心照不宣地避開山頂居住,因為那里立著兩棵同樣高的大樹,透著說不盡的靈氣,令人不敢輕近。 兩棵樹高處,不知為何,還牽著一根細細的紅繩。 二十年過去。 這兩棵樹越長越高,有了參天之勢,枝條虬結在一起,好似永世不可分開。 五十年過去。 樹開花了。兩樹云霞般的粉彩,綺麗而恢弘,風一吹,花瓣四散,落得整山都是。 一百年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