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靈 第46節
“那現在沈落已死,當年的事真相大白,她還要繼續在瀑布下受罰么?” “看山祖的意思吧。”月離說。 “山祖究竟是何人?” “很快你就知道了,”月離說著,忽然駐足,“我就帶你到這里,山祖要獨自見你,我不隨同了。” 這是石路盡處,再往前,是一片高草,中間有一條細細的通路。 “向前面再走一陣,就是山祖所居,”月離說,“九枝也不可同行,我便和他在這里等你。” 我點點頭,輕握了一下九枝的手,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一個人往前去。 走了沒多遠,我終于見到了山祖。 眼前草木凋零,正對面是一片高高的山壁,山壁上有一個巨大的山洞,里面黑黝黝的,不知有多深。 “你來了?”一個蒼老的男子聲音先問。他聲若洪鐘,回音震得山洞嗡嗡作響。 “俱無山白有靈,見過山祖。”雖然我對這人沒多少好印象,但禮數還是該有的。 又一陣響動,有什么東西出來了,我聽得疑惑,人怎么會折騰出這么大動靜?野獸也沒這么夸張吧? 俄而發現,那確實不是人。 洞里先伸出一只巨大的灰白爪子,接著是另一只,最后,一個尖嘴被毛的頭顱露出來,細長的眼睛,一張嘴,吐出一股煙塵。 山祖,是一只狐妖。 我本以為,在思南城遇到的狐妖瑤卿,真身已經夠大了,想不到,眼前這狐妖還要大許多,高一丈有余,我本來站得就低,這下只好退兩步,仰頭看他,脖子都酸了。 “你就是山祖?”我不敢置信。山祖是妖怪?斬妖除魔的玄師們,俯首聽命的居然是個妖怪? 而且,這么龐大的身形,他要有多少年的修行啊? 但他身上,卻沒有一絲妖氣。 山祖站在洞口,居高臨下看我。他已經有了老態,兩耳生出長長的白毛,雙眼也蒙上了一層淺淺的白翳。 “你原本覺得,我是人,對么?”他問。 嗯……反正不會往妖怪這里想。 “你是三娘的孩子?”山祖又問。 “你知道我娘親?”我愣住。 “做狐妖的,哪個不知道三娘?”山祖道,“你還未出世的時候,她上過云鳴山,同我見過一面。” 想不到,我娘親和這老妖狐,還有一層淵源。 我一下不知道該說什么。“你為何要見我?” “只是想見一見。”山祖說。 “那……你現在見過了,我能走了么?”我無奈,就為了這個? 看他沒吭聲,我以為他默許了,轉身就要走。 “你殺了沈落?”山祖忽然問。 “你都知道了?”我回身。 “他作惡多端,是咎由自取,”山祖道,“只是教你背上殺孽,有愧于你和三娘。” 這話說的,我身上的殺孽還少了? “那我倒有一事要請教山祖,”我問,“你當年既已知道沈落心地不善,為何草草放他下山?這不是害人么?” “他只是一時看錯了前路,”山祖答,“并無罪孽,讓他下山,是望他能大徹大悟,如今看來,是我疏失了。” “可是……如果當年你沒有那樣說他,他會不會走上另一條路?” “已發生之事,無謂如果,”山祖道,“若我現在說你罪孽深重,心腸狠毒,不是玄師所該為,你會和他變成一樣么?” 我想了想。“不會。” 山祖笑了,笑得山間都起了陣風。 “你有你自己的道,從心即可,”他說,“不需多慮,只是要記得,你有顛覆天地的本事,他日遇到機緣,切莫錯過。” 這又是在說什么? 看他的意思,感覺也不會明說,我也懶得問了。 “有靈還有一事。”我說。 “何事?” “能不能把芳歲放了?”我大著膽子問,“她也沒犯什么大錯。” 山祖沉默半晌。“不能。” 第17章 芳歲(一) “為何不能?”我又問。 “因為不是我將她拘入瀑布之下的,”山祖說,“是她自己決心接受洗煉的。” ……啊? “她自己要去的?”我懵了。 “為免山上其他玄師多慮,她同我商議,由我假裝責罰,還假定了一年之期,”山祖道,“其實她要不要出來,全看她自己,我并不會阻攔。” “這樣做的用意是……” “許是為了放下執念吧,”山祖說,“她對沈落,終究還有情愫,如此阻絕天地,沉心靜思,也許就可以想通了。” “我可以去見她嗎?”我問。 “想見便去見,”山祖答,“何況我說不許,你就不去見了?” 我笑笑。“望您長壽平安,有靈暫且別過。” “如若你再見到三娘,替我問個好。”山祖沉吟道。 我走上回去的路,回頭遠遠望見山祖還站在那里,就這么看著我,也不知道他想看出什么。 走到之前和九枝分開的地方,九枝正伸著脖子焦急地等待,我沖他揮揮手,他笑起來,經歷過這許多,我忽然覺得,有他一笑,就勝過世間所有。 想來我娘,當初也是這樣的心吧。 月離坐在地上歇息,抬頭看看我。“如何?” “沒如何,”我說,“山祖也沒說太多話。” “不驚訝么?”月離問,“山祖是狐妖。” “驚訝是驚訝的,但懶得多想,”我說,“累了。” 月離笑笑。“沈落的事,他都知道了?” “一早就知道了。” “那便好,”月離伸個懶腰,“免我再跑一趟。” 我想一想,問他:“月離,你能告訴我,芳歲在哪兒么?我想去見見她。” 月離沒答話,端詳我一陣,半晌才說:“往那邊沒有現成的路,你從這里望西面走,能看見一條瀑布,那就是了。” “但她未必會見你,”他說,“你和九枝去碰碰運氣吧,我渴了,要回堂里取酒。” 你就是不好意思見她。我心想。 不過我沒說出口,帶著九枝徑自去了。 走著走著,漸漸聽到遠處聲音越來越嘈雜,不多時,先看到了那條飛瀑,從幾丈高的地方落下來,像條銀練高掛在一座山頭。 再往前,便看見一個女子的身影站在瀑下潭中,萬鈞的水流砸在她身上,她仍站得筆直,一動不動。 “別往前走了。”一個聲音傳進我耳里。 堂主就是堂主啊,還有隔空傳音的本事。 “是怕水打濕了我衣服嗎?”我明知故問。 “我……不想見你,”芳歲道,“你請回吧。” “你想不想的,我都來了,”我耍賴,“現在讓我回去,不合適吧?要不我就坐在這等你,什么時候你想見我了我再起來。” 說著,我真就拉著九枝坐下了。 芳歲嘆了口氣。 “我有愧于你,”她說,“沈落的事,終究因我而起,卻讓你擔下了重責。” “和你有什么干系,”我說,“他早有預謀,你不幫他,他也會想別的辦法窺探那些禁術,你只是不巧被他利用罷了。” 芳歲沉默片刻。“他原本不是這樣的。” “和我說說?” “你想知道什么?” “全部的事,”我說,“你的過去,他的過去,你們因何而生的情愫,還有,你的孩子現在何處。” 芳歲沒答話,良久,她一揮手,一片水霧向我彌漫過來,將我包裹住。 “你要知道的,都在這里頭了。”她的聲音聽起來非常渺遠。 須臾,我像是進入了一個幻境。 我看見一個瘦弱的小女孩,一個人獨自走在鄉間小路上,艱難擔著兩桶水,她自己也只比水桶高一點,走得搖搖晃晃,水也灑了半桶。 回到家后,她娘親卻沒有體恤她,反怪她回來得慢,在她頭上打了一巴掌。 “那便是我,”芳歲說。 她生在蒼州一戶人家,上有一個哥哥,下有一個meimei,一個弟弟。 芳歲自六七歲起,就有做不完的事,同齡的小女孩還無憂無慮之時,她要看顧年幼的弟弟,除此之外,就是幫家里做些活,擔水、補衣、做飯,小小年紀,她便都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