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靈 第12節
“你瞧瞧,你瞧瞧,”夫人不滿地看向員外,“我就說這谷四不靠譜,這請來的是什么野狐禪,能做事么?” 我心里的火壓不住了。“是你家家丁說有事相求,我們才來的,既然二位好像也不太需要,那就告辭了。” 說罷我一拉九枝,“我們走!” 可巧這一轉身,力氣大了些,失手把包袱落在地上,散出了里頭一些東西,我趕緊彎腰一樣樣拾起來,心想還說走得漂亮些,結果這么不好看。 “姑娘且慢!”員外瞥了一眼,忽然站了起來,“你手上那是什么?” 我看看他,又看看我手里正握著的物事。“你說這個?”我把元卿之前給我的那個寶箓舉起來。 “這是……上清觀的寶箓!”方員外大為震驚,“姑娘和上清觀有何關系?” “沒關系啊,”我說,“道觀里的上人給我的。” “可方便給我看看?”員外問。 我起身遞過去。方員外仔細端詳了一陣。“不錯,這是上清觀的,”他再抬眼時,眼里忽有了恭敬之意。 “姑娘快快請坐!這位公子也請坐!”他躬身雙手遞回寶箓,親自把我們迎到客座上,“哎呀,是不才怠慢了,不想姑娘有如此來歷,誤會啊,誤會。” 他這前倨后恭的,我反倒不習慣。 那夫人也不擺臉色了。“芍藥,上茶!”她叫了個丫鬟過來,給我和九枝倒了茶。九枝走渴了,接過來就喝了一大口。“好喝。”他用口型和我說。 ……沒出息。 員外樂呵呵地坐回椅子上。“能被上清觀的上人如此看重,二位必定身手不凡,方才多有得罪,還請二位海涵。小女的事,就拜托了。” “是什么事?”我犯不上跟他計較,直入正題。 員外和夫人對視一眼,一齊嘆口氣。“是五天前的事了……” 原來這方家有個年方十六的獨女,從五天前開始,突然每天夜里都會做一個夢,夢見一個媒婆打扮的女人站在她床邊,喚她去成親。 起初沒人當回事,以為就是尋常的夢,夫人還調笑她,說她是恨嫁了,改日就找人給她尋門親事去。 可小姐一連三日都是同樣的夢,夢到同樣的人,這人看不清面目,問什么也不答話,斥罵她都沒反應,只是一遍遍道:“成親了,成親了……” 直到兩日前,夢又生了變化,那媒婆不只口中喚著,竟伸手拉小姐下床。 身后還出現了一頂大紅轎子,懸在半空。 她手上力道奇大,小姐無論如何踢打都掙不開,只得死死扳住床幫,才萬幸沒被拉走。 而臥房外隨侍的丫頭,卻什么都瞧不見也聽不見。 員外還當是小姐被夢魘住,直到翻起小姐袖口,看見她腕上紫色手印,又見了小姐血跡斑斑的另一只手,才緊張起來。 他安排了幾個女仆役守在小姐臥房外,又叫家里年輕力壯的男家丁徹夜巡視,可一干人等都看不到任何異狀,直到小姐撕心裂肺哭喊著從夢中驚醒,才知道那媒婆又自夢里來過了。 到我來前一日,小姐已經不敢睡覺,但只要她疲累了一合眼,媒婆就會現身,拉她去成親。 員外和夫人心知這樣下去恐有災殃,于是廣出家丁,在城內城外四下里尋有道行的女方士,由是也才有了谷四在茶鋪遇到我和九枝這檔子事。 我聽得滿心疑惑,看看九枝,他也表示不解。看來這確是我娘書中沒提到的邪祟。 若說是妖,其余人不可能毫無察覺,若說是鬼,也不太像。 “府中這幾日,可有什么外來的東西?”我問。 員外搖搖頭。“就是沒有,才可怖得很。” “小姐此前同來歷不明的人打過交道么?”我又問,“或者外出時受人贈予過什么奇怪物件?” “我問過她了,都沒有。”夫人答道,“能問的都問遍了,隨侍的丫鬟也不記得有過此類遭遇。” 我略一思忖。“可為什么你們一定要找女方士?城內應該有道人來往啊。” 夫人遲疑一下,又和員外對視一眼。 “唉,”員外再嘆口氣,“小女如此年紀,又還未出嫁,清白之身,不能教道人來看的,遑論還要入她臥房……其他坤道觀,離此地又遠一些……” ……迂腐啊,上清觀離宣陽這么近,早請個道人來,早都解決了。 不過我都來了,沒有推脫的道理,何況這事這么奇異,我也想探一探究竟為何。 看我沒說話,員外誤以為我在想別的。“師傅別擔心,”他說,“若你真幫小女除了這夢魘,不才必當重金酬謝!你要多少我都答應!” 把我當什么人了?我有那么愛錢嗎? 不過這可是你說的啊。 “那……”我有些不好意思,“能先準備些飯菜么?我餓了。” 二 兩三天都沒好好吃過飯,這下我和九枝終于腆著臉大吃了一頓。 員外毫不怠慢,給安排了好幾樣菜,我和九枝吃得斯文掃地,看得方夫人瞠目結舌。 我好歹還留了些體面,吃個八分飽就停了,九枝這妖怪不知分寸,直吃到雙目渙散,站不起來,被我硬拖著下了飯桌,跟隨夫人去了小姐臥房。 九枝在離房不遠處等著。夫人把我帶到房門口,輕輕敲了敲門。 “舜華,是我。”她對門里人說。 門后一陣人聲,少頃,一個細弱的聲音透門而來。“夫人,小姐說她不想見人。” “你告訴她,是請來的捉妖師傅。”夫人耐心道,“一位女子。” 又一陣人聲,門才開了。進門先看見一個身形小巧的姑娘,年紀不大,這該就是方家小姐的隨侍丫頭,叫舜華的。 “小姐還是不敢睡么?”夫人柔聲問她。 丫頭點點頭,偷偷看我一眼。 夫人嘆息一聲,抬步往里走。這臥房比我家房子還大許多,讓我好生羨慕。轉過一道齊人高的屏風,是一張樣式精巧的床,一個少女就縮在床角。 看到有生人來,她還有些驚恐,見我是個女的,稍稍放松了些。 “這是小女,方玉蕊,”夫人為我引見,“蕊兒,這是爹娘給你請來的道姑,叫……” “有靈,白有靈。”我心想我也不是道姑啊,但這時候了,她愛怎么叫便怎么叫吧。 方家小姐瑟瑟著看了看我,我沖她笑笑。她被那夢魘折磨得不輕,臉頰深陷,面色蠟黃,但看得出來是個美人的底子。 反正比我好看就對了。 “今日有睡過么?”夫人在床邊坐下,問。 一提到“睡”字,小姐驚懼得一跳,拼命搖了搖頭。 夫人面有不忍,拿起她的手,露出手腕給我看。“師傅你看,這都是那夢里的媒婆所做的。” 我湊近前,看到小姐手腕上,果真有幾道紫黑色的深印,是個手的形狀。 再看另一只手,指甲竟已剝落了兩個,血結了黑痂,基本快看不出來是只人手了。 “我這孩子……遭罪了啊……”夫人哽咽起來,伸手去臉上拭淚。 我沒心思看這母女情深,先打量了方家小姐,又掃視了一下整個臥房,除了方家小姐身上有很重的陰氣,倒確實看不出有別的邪詭之處。 “夫人,麻煩你稍后一點。”我扶著方夫人離開床鋪,拿出生墨筆在手心畫個符,念聲“起”,符光騰上半空,自己在屋內轉了一圈。 片刻后,它回到我手上,我捏著符,去摸方家小姐手腕上的印記。 這一下居然把我手彈開了,沿著手回來的,是一股莫可名狀的感覺,而且這感覺里……似有一分狂喜? “小姐,”我問道,“你這陣子,當真沒遇到過什么怪異之人?” 方玉蕊一言不發,還是拼命搖頭。 “蕊兒啊,”夫人說話了,“你若有什么不敢同你爹爹講的,就在這里和我們說,娘保證不告訴旁人。” 對面這位少女照舊沒說話,睜大眼睛又往床里縮了縮。 看來是問不出來了,真有怪異,怕是她自己也沒察覺。我離了床,走出屏風,又問了問那個舜華,也是一樣,她也死活想不起來最近有什么古怪。 “姑娘,還有辦法么?”走出臥房,夫人問我,“小女是不是沒得救了?” “倒不會沒得救,只是……”我也不知該怎么說,打發她回房,跟小姐說說話,防她犯困,然后緊關上門,在臥房外布下幾道法咒。 這只是鎮邪用的,雖然已是我能盡到的最大限度,但不知事情根由,恐怕也起不到大用。 我隱約知道這怪事的源頭當在這城里,可我眼下走不開,叫九枝去,他估摸更無從下手。 再一想,倒是有個人可以幫忙。 雖然我是真的不想找她。 沒辦法,我嘆口氣,閉上眼,在心里默念了三遍“翠玉”這名字。 翠玉倒是守信,我剛默念完,不過多時,眼前一陣黃煙,一道人形自黃煙里現了身。 人還沒露全,那惱人的嗓門已經響了起來。“小有靈,這么快就想你姨了?” 翠玉壞笑著看我。她和兩天前分別時沒兩樣,只是手里握著根搟面杖。 “你這是……”我看傻了。這是什么打扮啊。 “哦,這個啊,我正給我小姐妹烙餅呢,”翠玉看看搟面杖,說,“搟到一半,聽見你叫我,我就趕緊來了。” “你們黃鼠……你們黃大仙也吃餅?”我難以置信。 “偶爾換換口味嘛,”翠玉說,“面粉是借來的。” 她說借的,那肯定就是偷的了。 “別閑聊了,”翠玉又說,“說吧,突然把我叫來,有什么事?” 她四下一環顧。“老天爺爺啊,你這是撞什么大運了?來了這么好的人家?” 我三句并兩句,把方家小姐的噩運大概同她講了一遍。翠玉聽著聽著,也困惑起來。 “還有這種事?”她看來也沒聽說過,“只聽過小鬼索命的,可從沒聽過拿人去成親的……你要我怎么幫忙?” 我附耳過去,小聲和她說了說。 “倒是不難,”翠玉說,“那行吧,我就走一趟,小有靈有難處,我這當姨的,怎么也得出出力啊,是不是?” 我假裝沒聽見后半句話。翠玉嘿嘿一笑,扭身現了原形,四腳著地,輕盈地順著外廊爬上了屋頂。 “好好想想怎么謝我吧,小有靈!” 她留下這一句,跳出去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