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人生幾度秋涼(1)
秋風(fēng)徐徐,吹動枝葉。 偶有碎葉三三兩兩隨風(fēng)而落,打在朱允熥的肩頭。 他獨自一人坐在御花園的樹叢之下,無聲的望著眼前秋日的園景。 準(zhǔn)確的說他不是在看景色,而是在看不遠(yuǎn)處依舊不時有讀書聲傳來的文華殿。那是他當(dāng)年讀書的地方,也是他在這紫禁城中呆得最多的地方。 昔日他讀書不用功時,劉三吾便會板著臉在他的耳邊怒斥,“殿下忘記了大明開國的艱難嗎?忘記了故太子的壯志嗎?殿下將來是要做隋煬帝嗎?” 還有那次,他自以為聰明在老爺子面前提起博彩,結(jié)果老爺子龍顏大怒,命人把他拉到殿外打板子。劉三吾跑前跑后,急得滿頭大汗,心痛之色溢于言表。 他和朱允熥的故事,還有許多。 多到一旦記憶涌起,就塞滿了思緒。 劉三吾前朝大元時為廣西靜江路學(xué)政提舉,身份清貴地位超然。洪武十八年入朝為翰林,而后幫著老爺子制定科舉,勘定御制大誥,編纂圖書。 可以說從老爺子廢除丞相之后,文事上多依仗其人,是名副其實的幕僚參贊,不然老爺子也不會把教導(dǎo)皇子皇孫讀書的這等大事交給他。 他更是朝中清流的領(lǐng)軍人物。 他是位好老師,也是可以說是私生活沒有缺點的謙謙君子。 不過人都是有私心的,他教過朱允熥讀書是有實無名的帝師。所以他的內(nèi)心深處,也想著讓朱允熥親近文臣,親近清流。 朱允熥和他師生情分的拐點,就出現(xiàn)這里。 清流可以有,一個國家不應(yīng)該更不可能只有一種聲音。但這個國家,更需要的是實干的官員。 風(fēng),忽然大了,一片發(fā)黃的樹葉落在他的肩頭。 他用手輕輕捻起,看著樹葉上已經(jīng)干枯的紋路,然后撒手讓樹葉被風(fēng)卷走,消失不見。 隨后,他再次打開劉三吾的遺折。 “皇權(quán)天授,帝王乃是天子,乃天下之主。” “然帝王更是天下臣民之表率,皇上做事除了急切之外,頗為隨心所欲,不愿遵循禮法。” “禮法非繁文縟節(jié),而是規(guī)勸其身正其言行。帝王不循禮法,則朝綱亂。朝綱亂則天下亂,天下亂則民不安。” “皇上登基之后,不喜清流空談,多喜官員實干。” “清流空談或許非治國之策,但亦能廣開言路。” “容清流,是容天下讀書人說話的嘴。以防皇上萬事皆乾綱獨斷,剛愎雄猜。” “且,上喜實干,比上行下效,官員多以政績博皇上之心。” “或大興土木,或為實干之名而耗費民力。民力有限,當(dāng)珍之慎之。” “真實干可興邦,假實干則殘民,且成酷吏,往皇上三思慎重。” “古往今來帝王多以仁孝治國,皇上仁孝之心日月可鑒。然皇上自幼在太上皇身邊耳濡目染,太上皇性情剛烈好酷刑重責(zé)。而天下安定久矣,暴烈之法非長久之道。” “殺心太重,更是百害而無一利。” “皇上非開國之主,治國不可與太上皇如出一轍。若學(xué)其法,恐本末倒置,損傷賢名。” 看到此處,朱允熥平靜的臉上露出些微笑。 “好你個劉三吾,竟然在折子里把皇爺爺都給編排了!” 奏折里的文字,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細(xì)細(xì)想來,倒也不無道理。 這個國家有著巨大的慣性,凡事真的不能cao之過急,而且千百年來形成的規(guī)矩和理念,也更不可能在一朝一夕之間更改。 對此朱允熥深有體會,真真是牽一發(fā)動全身。 每個人都想當(dāng)改革者,可如此龐大的帝國,如此悠久的歷史,如此眾多的百姓。盲目的改革就是不負(fù)責(zé)任,甚至可以影響到國本。 所以他才沒有登基之后,馬上著手推行種種新政。 遺折已看到了最后,上面的字跡顯示出力竭之勢。 “罪臣回鄉(xiāng)之后,日日三省己身,一生仕途半世高官仿若一夢。罪臣臨老晚節(jié)有污,乃是臣犯了貪欲二字,又忘記了明哲保身。” “罪臣年邁,八十有余,能有如此壽祿已是天恩于我。是以臣死后,儉葬鄉(xiāng)梓,一口薄棺兩卷古書足矣。” “臣知陛下對老臣優(yōu)渥,臣懇請陛下,勿予老臣謚號勿給老臣子孫封賞,清正家風(fēng)方為根本,陡然富貴則子孫有患!” “臣,劉三吾叩首再拜。” 風(fēng),似乎更大了,更多的葉子落下,蓋住了朱允熥手中的奏折。 那上面一筆一劃工整的小楷,似乎讓朱允熥再認(rèn)識了一次,劉三吾這個人。準(zhǔn)確的說,是再一次重新審視這個時代的人。 時間,不只是時間。 每個時間節(jié)點之內(nèi),活著的人,對于世界對于人倫乃至對于家國天下,都有著不同的見解。 并不是說你從幾百年之后來,你就一定比別人想的說的做的正確。 符合時代的,才是正確的。 對于劉三吾的死,除了悲切之外,朱允熥更多的是感覺到一種悵然。 他們那一代人,都已老了,快去了。 即便是比他們小一些的人,也正在老去。 朝中如今六部的閣臣也好,鷹派的將軍也罷,老人越來越少,多是壯年之人。 新老交替........... 這個詞,讓朱允熥再一次陷入沉思。 ~ 遠(yuǎn)處,李景隆躡手躡腳的走來,在朱允熥二十步之外,挨著王八恥停步,然后抻長脖子張望。 “萬歲爺在那邊坐了好些時候了。”王八恥低聲道,“連膳都沒用呢,這天又涼了,這可怎么好?” 李景隆瞅瞅朱允熥這邊,眼珠盯著王八恥,“老王,咱們老交情了,萬歲爺這是........?” 王八恥看看左右,低聲道,“劉三吾沒了!” “啊!”李景隆先是一怔,然后嘆息道,“劉學(xué)士和我,也算是故交之人,即便知道他年事已高風(fēng)燭殘年。可猛的聽說,心里也是有點不是滋味。” 說著,又感慨道,“我得差人給劉家送份重禮,我爹陵前的神道碑,就是劉學(xué)士給做的。”說到此處,又嘆息一聲,“你知道我這人,最是念著舊情,記掛情分。” “不看別的,就憑這個,我也不能看著劉家把喪事辦得寒酸了!” 王八恥瞅他一眼,心中早就破口開罵。 “跟雜家這裝什么好心?還怕人家喪事寒酸?當(dāng)初劉三吾倒霉的時候,可不見你曹國公念著舊情,幫他出頭說話。劉三吾在老家的時候,也不見你年節(jié)跟人家通信送禮。” 心中罵著,悄悄挪動兩步,跟李景隆拉開距離。 突然,也不知怎地,鼻子中一癢,猛的打了兩個噴嚏。 “你這是受風(fēng)了?”李景隆笑道。 王八恥趕緊掏出手帕擦擦鼻子,悻悻道,“這幾天也不知怎么了,就突然打噴嚏!” “這打噴嚏也有學(xué)問!”李景隆開口說道,“打一個是有人想你,打兩個是有人罵你。你剛才打了兩個,定是有人在背后狠狠的罵你!” 王八恥臉色一變,“雜家跟誰也沒冤仇啊,誰罵咱家干什么!” 就這時,御花園中的朱允熥回頭,“李景隆來了吧?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