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春光里(下)
“皇爺爺,那鴨子一看就是人家養了幾年,幫著管鴨群的!”朱允熥笑道,“都通了人性了,給多少錢人家養鴨人未必賣呀!” 老爺子不樂道,“咱不管,今兒就想吃口鴨子!”說著,悶聲道,“咱都是要死的人了,吃口鴨子,兒子都不給買,咱活著還有啥意思?” “行行行!”朱允熥一陣頭疼,“孫兒給您張羅!” 也不知怎么了,老爺子這次病后,動不動就跟朱允熥說自己是要死的人了怎么怎么著,自己活不了幾天了怎么怎么著。 “人家要是不賣咋整?我一皇太孫,總不能去明搶吧!”朱允熥心中暗道。 “臣去辦!”李景隆在邊上笑道,“不就是一只鴨子嗎,他若不賣,臣扔下錢,抓了就跑!”說著,從腰里掏出兩枚明晃晃的銀元,繼續笑道,“見了這個,啥鴨子買不到!” 說完,李景隆行禮之后,大步朝鴨群那邊走去。 朱允熥這邊,則是落轎,跳腳看著。 可李景隆剛過去,養鴨人就劃著小船走遠了,只留下河面上的鴨群。 “哎!” “我說!” “養鴨子的!” 李景隆站在岸邊喊了好幾嗓子,可漫天都是鴨子的嘎嘎鳴叫,養鴨人越走越遠,根本聽不見。 “這..........”李景隆回頭看看,皇上和皇太孫那邊都看著他呢,他若是空手回去,不等著挨罵么。 再看看鴨群,一咬牙,“抓了再說,啥事能比皇爺高興還重要,先抓來,回頭差人送錢就是!” 想到此處,脫了鞋襪,赤腳踩進水里。 “嘶!”春天的水,看著暖其實涼,頓時李景隆眉毛就皺在了一起。 但現在也管不得許多,繼續向前。 “哎喲!”剛走兩步,腳底吃痛,好似是踩到了草根,扎得慌。 繼續往前,朝著老爺子御指的那只灰頭鴨慢慢摸去,水已到了腰眼的位置。眼看距離越來越近,那鴨子似乎也感到了危險,有些警惕的看著河里的人。 “別跑,別跑,讓老子抓來!”李景隆心中默念。 突然,后脊梁感覺有些危險。他畢竟是上過戰場的武將,第六感不比旁人。回頭一看,差點叫出聲。 水面上,幾只大白鵝,張開翅膀,伸長脖子,長長的嘴巴張開,跟飛似的,直沖他而來。 “壞了!”李景隆心中暗罵。 與此同時,撲棱棱的翅膀已經扇在他的臉上,緊接著臉頰吃痛,竟然被大鵝,直接叨了兩口。 “姥姥的!” 李景隆雙臂胡亂的揮舞著,重心不穩直接倒在水里。 “咳!咳!” 連喝了兩口帶著鴨子糞的河水,李景隆撒丫子就朝岸邊跑。但是幾只大鵝,在他身后窮追不舍。 大鵝,其實比狗還護家。 養鴨人能隨便的走開,就是因為鴨群邊上,養著這許多大鵝。 李景隆狼狽的上岸,都沒來得及穿鞋,幾只大鵝就追了上來。那勢頭,似乎把李景隆當蟲子了,不啄死不罷休。 “哎喲!” 朱允熥那邊就聽李景隆一聲尖叫,捂著屁股跳挺高,然后鞋也不要就往這邊跑,他身后幾只大鵝伸長脖子猛追。 “傅讓,傅讓!”李景隆邊跑邊喊,“射它們!快呀!” 跑著,忽然一個趔趄,撲通一聲摔倒。幾只大鵝撲上去,劈頭蓋臉就是一頓叨。 運河邊,都是李景隆的慘叫。 “哈哈哈哈!”老爺子和朱允熥,爺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其他侍衛,也都直不起腰來。 “笨的瓷實!”老爺子大笑道,“堂堂國公,讓幾只鵝給追的滿地跑!哈哈!還沒跑了!” 朱允熥也笑得不行,“快去,救他回來,別丟人了!” 幾個侍衛上前,拳打腳踢把大鵝趕走,李景隆一臉泥土的爬起來,臉上明顯有幾處已經被啄青了,嘴唇上占著幾縷鵝毛。 他正垂頭喪氣呢,忽然身后傳來汪汪的狗叫。 幾個周邊的養鴨人,見有人偷鴨子,帶著狗舉著糞叉子沖過來。 “別跑了偷鴨子的賊!” “抓著他送官府去!” 李景隆,再次撒腿就跑。 老爺子也連忙說道,“快,快跑!” 幾個侍衛抬著老爺子,嗖嗖的跑。朱允熥在側,也跟著狂奔。 “皇爺爺!”跑的上氣不接下氣,朱允熥道,“咱們也沒偷鴨子,跑啥呀?” “李景隆和咱們一伙的呀!”老爺子大聲道,“說不清楚!快跑!” ~~~ 不知跑了多久,又在一處集市前停步。 這處,顯然是賣熟食的,空氣中都是香味。 老爺子鼻子動動,“啥味道,這么香!” 朱允熥向前看去,有個賣狗rou的攤子,煮好的狗rou在大鍋里翻騰,周圍一圈人搶著買。 剁得當當響的菜板子前,一個二十多歲的婦人,麻利的用鉤子把狗rou從鍋里鉤出來,然后菜刀上下翻飛,變成rou塊。 婦人個子高挑,細腰上圍著帶著污漬的圍裙,胳膊上袖子挽起,露出兩截脆生生的手臂。鵝蛋臉,柳葉眉,臉頰上掛著汗珠。 隨著手里菜刀的節奏,胸口起伏,韻律優美。 周圍那些買rou的人,都在咽著口水。 老爺子看了半晌,開口道,“過去,吃它!”說完,竟然不坐轎子了,站起身,顫顫巍巍的朝那邊走去。 朱允熥趕緊上去攙扶,不經意的回頭,發現狼狽的李景隆正在四處張望。 “你看什么呢?”朱允熥問道。 李景隆苦著臉,“臣看看,哪有賣鞋的!”說著,低頭道,“臣腳底都破了!” “該!”朱允熥笑罵一聲,攙著老爺子到了攤位前。 老爺子左看看右看看,鼻子一動一動,擠到前邊去,“丫頭,多錢一斤?” 賣rou的婦人頭都不抬,“十文錢一斤!” “啥?”老爺子一咧嘴,“恁貴?咱前兩年在外頭吃,才六七文哩!” “您老也說了,那是前幾年的價兒!”婦人繼續剁rou,包好交給一個買客,麻利的擦著案板笑道,“今年呀,就這個價!” 老爺子悶聲道,“又不是啥好東西,咋這貴!” “吃的人多了,它就貴!”婦人笑起來很好看,臉頰上帶著酒窩,爽朗大方,“以前呀,沒人吃得起它就便宜!這幾年洪武盛世,百姓手里有閑錢,好吃好喝的不夠賣,可不就貴了嗎?” 一句洪武盛世,老爺子眼睛都笑沒了。 婦人又笑道,“俺爹那輩兒,一天兩只狗都賣不了。現在俺守在運河邊上,一天五只都不夠賣,來晚了沒有!有的員外有錢,頭一天就叫人送錢來,十五文一斤預定,不還價的!” “你這丫頭會做買賣!”老爺子笑道,“行,給咱來........”說著,看身邊人,“十斤,要帶片的,帶肥rou的!” “好嘞,您邊上做,俺送您一條尾巴啃!俺這手藝,家傳的,吃了這回您想下回!”說著,婦人從鍋里鉤出來半只,問道,“大點塊,小點塊!” “吃rou當然得大塊!”老爺子笑著,回頭對朱允熥道,“給錢!” “爺爺,您先坐!”朱允熥扶老爺子坐下,回頭喊,“老李,過來給錢!” 李景隆不知從哪弄一雙鞋,一只腳穿上了,一只腳還在手里準備穿,在地上一蹦一蹦,“來了來了,我給錢!” 坐在桌子上,侍衛掏出手絹把桌子擦干凈。又有人去旁邊攤子上,買了些鮮嫩的小蔥燒餅等,指著李景隆,讓商販找他要錢。 老爺子也是怪,大館子不吃,最愛這種小攤兒。 沒一會兒,兩大盆狗rou上來。 老爺子直接抓起一塊帶皮的塞嘴里,嚼都不嚼,“嗯,好!” “老員外!”那婦人笑道,“有自家釀的米酒,您喝點?” 朱允熥忙開口,“爺爺,可不成,酒不能喝!” “咱都快死的人了,喝口酒都不行?”老爺子頓時拉下臉來。 那婦人也開口道,“小少爺,這就是你的不對了。老員外這個歲數了,吃啥喝啥隨他性子就是了,又不是喝不起,咋還不給喝呀!上歲數的人喝點酒好,活血化瘀!” “你聽聽!”老爺子白了朱允熥一眼,對婦人笑道,“丫頭,給咱來二斤!” “好咧!”婦人又是清脆的答應。 馬上,酒也來了,就倒在破邊的瓷碗里,有些渾濁,帶著米香。 嗞,老爺子喝了一口,笑得眉毛在晃,“甜!” 隨后,對賣rou的女子問道,“丫頭,咋就你一個人忙活,你男人呢?” 婦人剛忙完,正在擦汗,聞言笑道,“死了!” “喲!”老爺子放下酒碗,打量一番,“這么年輕就守寡,可惜了.........不是,苦命啊!”說著,問道,“咋死的?” “打仗唄!”婦人用手扇著風,“跟皇太孫征高麗,死在那邊了!” 頓時,老爺子酒不喝了,正在吃rou的朱允熥,手一頓。 “去的時候大活人,回來的時候骨灰壇!”婦人繼續笑道,“丟下我們孤兒寡母的,沒辦法,只能拋頭露面出來做點小買賣!” 朱允熥心中不是滋味,“戰死的人,不是有撫恤嗎?” “撫恤是不少,可不能坐吃山空呀!”婦人依舊是笑,“再說了,俺家男人還有老娘老爹呢,家里還有兩個沒成家的弟弟。朝廷是給了不少撫恤,可落人頭上,才幾個錢!” 一時間,朱允熥很想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