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好大的恩典
城外,古道長亭。 剛下過一場雨雪,風更清冷。 地面上,云層的影子隨著風,緩緩移動。掛著寒霜的草木,微微搖擺。 忽然,晶瑩的霜花,從枝葉上瑟瑟落下。細細聽來,大地有些震顫。 遠處,馬蹄聲驟然而起。 喧鬧的馬蹄聲中,數(shù)十騎銀盔帶羽毛的雄壯騎士,簇擁著一個布衣老人疾馳而來。 騎士們馬術嫻熟,如林一般推進。 而那須發(fā)半白的老人,似乎好像長在馬背上一般,身體隨著戰(zhàn)馬的起伏微微搖晃,銳利的雙眼,盯著高大的城墻。 “來了!”長亭中,早就等在這里的開國公常升趕緊起身,恭敬的站在亭外。 待那老人騎得近了,帶著家人行禮道,“舅!” 馬上老人,正是藍玉。 與早先那威風凜凜,不可一世的大將軍不同。如今的藍玉,臉上多了幾分風霜,也更多了幾分平和。 一身布衣,頭上一根粗制的木簪。雙頰,因為寒風吹得通紅,一雙眼睛中的桀驁,已化作烏有。變得格外平和,格外安詳。 幾年的務農生涯,讓他的心思開朗許多。也讓他,看淡許多。遠離朝堂是非之地,更使他的心胸,舒展許多。 “你在等我?”藍玉笑道,“你小子也不怕皇爺惱你!” 常升笑道,“是皇太孫殿下,讓外甥來等您的!” 藍玉笑笑,對著皇城方向抱拳,“天下,也就殿下還念著咱們!” “舅舅,家去吧!殿下有旨,您住在外甥家里,家里都準備好了,等著給您接風呢!” 藍玉搖頭,“不去,我這次回來,隨便找個客棧就行。”說著,笑笑,“你是大明公爵,我只是個平頭百姓,不搭嘎的人,住不到一塊去!” 常升急道,“舅舅!” “別說了!”藍玉開口,望著城墻,“先帶我往兄弟家里,我去見他最后一面!” ~~~ 鐵獅子胡同,滿地白色。 王家的靈堂前,幾乎沒有落腳的地方,全是神色哀傷的親友。 宋國公馮勝以下,活著的大明勛貴,繼續(xù)都來了。王弼是定遠人,是淮西勛貴中,核心的一員。 靈堂之中,擺著一副碩大的棺槨。王家子孫哭聲一片,前來吊唁的勛貴武臣,也暗中落淚。 “王兄弟呀!” 景川侯曹震已經(jīng)哭啞了嗓子,嘴角帶血,“是我害了你呀!是我害了你呀!” 邊哭,拳頭不住的砸向石板,拳頭上滿是血跡,模糊一片。 “曹伯父,切莫如此!”王家長子王德攙扶著,哽咽道,“不怪你,不怪你!” “都怪我,要不是我了拉著你父親喝酒,他也不會暴病!”曹震嚎道,“老天無眼呀!王兄弟這么好的人,帶他走做甚!我這個五毒俱全的人,留著干什么,老天你帶了我走,把我兄弟留下!” “曹伯父!”王德哭道,“都是命!”哭著,要拉起曹震,“您莫哭了!” “讓他哭吧!”馮勝過來,拉開王德,“不讓他哭,他心里過不去。他和你爹呀,年輕時候最好。兩人住一個帳篷,一口鍋里吃飯。打陳友諒那邊,為了救他,你爹挨了一槍,差點戳在肺管子上!” “兄弟!”提及往事,曹震泣不成聲。 和湯和不同,湯和雖然也有威望,得人心。但他們從軍時,湯和已在軍中獨領一軍了。而這些侯爺們,卻是肩膀靠著肩膀,共同廝殺出來的勛貴。 “我害死了你,我也沒臉活著了!” 這些天,曹震一直活在煎熬之中,一輩子殺人放火的老殺才,心中滿是悔恨。此刻,看著那副棺槨,心中更生幾分愧意。 站起身,直接朝著旁邊柱子撞去,“兄弟,我來陪你!” “拉住!”馮勝大喊。 “老曹!” 一群勛貴,死命的把曹震抱住。 曹震一邊掙扎,一邊哭喊,“我害死了兄弟,我還有什么臉活著?” 突然,外邊傳來一聲怒斥。 “老曹,你又發(fā)什么瘋?” 這聲音是如此熟悉,以至于人群一頓,緊接著靈堂外的人群如潮水一般分開,露出一個布衣的人影。 那人影,緩緩走來,脊背筆直。 “藍大哥!” “藍小二!” 霎那間,周圍一片驚呼。 曹震看看藍玉,眼淚控制不住,“你他娘的,終于回來了!” 藍宇緩緩走來,看著他,“我回來了!”說著,凄然一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王兄弟剛走,別讓他走得不安寧!” 說完,對宋國公馮勝點點頭,走到棺槨邊。 “伯父!”王德鄭重行禮。 藍玉點頭,一開口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影都顫抖著,“現(xiàn)在,還能看看嗎?” “家父有遺言,您來之后,務必讓您再看一眼,所以才停了這么多天!”王德落淚,然后把藍玉拉到棺槨之前。 棺槨周圍,寒氣逼人。盡管是冬天,但棺槨之下,依然滿是冰塊。 里面,穿著蟒服面容安詳?shù)煤盟扑耍嚼锖幻躲~錢的王弼,靜靜的躺著。 霎那間,藍玉悲從中來,眼淚再也忍不住。 “兄弟!” 這里面的,真是他過命的兄弟。 二十郎當歲的年紀,一塊在常遇春賬下奮勇殺敵。三十而立的時候,一起推平閩浙湘楚,四十多出頭北伐中原,五十知天命的年紀,又遠征漠北,建立不世功勛。 這輩子,他們這些兄弟在一塊的時間,比跟婆娘在一塊的時候都多。他們之間,是真正過命的,可以生死與共的交情。 “兄弟!”藍玉落淚道,“我來看看你!我都挺好,你不用惦記!” 他喚著兄弟,但兄弟再也聽不見了。 昔日在草原,冰天雪地之中,大軍寸步難行。 王弼舉刀大喊,“兄弟,咱們來了不能白來,步軍走不快,咱們精騎突襲,直搗黃龍,抓了韃子皇子,回去找主公請賞!” 昔日在云南,番兵象陣,諸將皆懼。 王弼脫下盔甲,露出胸膛,“兄弟,我打先鋒,破了那鳥畜生的陣地,宰了那鳥元梁王!” 自家的農田邊上,王弼策馬而來,“兄弟,你看我?guī)дl來了?” 往事歷歷在目,古人殷勤笑語。 “兄弟!”藍玉伸手,從脖子上扯下一塊粗制的玉佩,直接扔進棺槨之中。 “伯父!”王德驚呼。 “這是我娘留給我的!保佑了我一輩子,現(xiàn)在讓它跟著我兄弟一塊去!”藍玉悲聲道,“到了那邊,有它在,閻王小鬼也不敢難為我兄弟!”說著,哽咽著對棺槨說道,“兄弟,這塊玉我戴了一輩子,它離我的心,最近!” 說罷,再也忍不住,淚水決堤。 然后,掩面,跌跌撞撞的走開,孤單的坐在一隅。 “圣旨到!” 突然,禮部幾個官員大步而入,靈堂前所有人跪下聽旨。 禮部尚書在靈堂前,展開圣旨,大聲念道。 “昭信校尉王弼,自仗策渡江,身膺副帥,英武冠群倫。廓清湖湘閩浙,削平幽豫燕秦,滇南奏捷,先開龍尾之關,漢江宣威,掃盡魚兒之海。明思帶礪河山,恪守金湯之固,于戲世寫忠貞飲承之命。” “靖難安民,肇錫龍與之佐,酬勛頒爵,封揚府拜之休咨爾。功勛卓著,爵封定遠。” “今,因病故去,國失棟梁。朕甚悲痛,特旨。追封王弼之祖王四七,父王五五,為定遠侯。追祖母,生母為侯爵夫人。準其子孫,沿襲丹書鐵卷!” “臣等,叩謝天恩!” 王家人磕頭謝恩,一隅之中獨坐,好似被遺忘的藍玉,嘴角掛著冷笑。 心中暗道,“嘖嘖,好大的恩典!” 忽然,一雙靴子映入眼簾,一看來人趕緊站起。 朱允熥不知何時,走到此處,溫和道,“許久未見,你怎么樣?身子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