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踐行酒
殘燈孤影,半間室微微亮。 張輔披著一件薄衣,靜靜的看著墻壁上,他頗有些狼狽的影子出神。 燈火打在臉上,神情郁郁寡歡不說,又滿是蕭索糾結之意,儼然不像個北地策馬奔騰的好男兒。 羅漢床的矮桌上,酒菜已冷,凝固的燉rou上,白色的油脂好似北地的風霜。 他是北人,飲食口味豪放大氣,不似江南那邊精致。這燉rou,做法簡單,濃油赤醬上不得臺面,卻最得他們這些武人的喜愛。 人最不會改變的,就是鄉音還有胃。 遠在江南,即便是每日吃著宮里的菜肴,可在家中,依然是北方口味。可是,不知是水,還是rou,抑或是油的原因。這邊的燉rou,總沒有他家鄉的味道。 看著色澤不那么紅潤,入口也不香,只是聊勝于無罷了。 有時候,人吃的不是食物,而是鄉愁! “咕嚕!” 張輔忽然舉起三兩的瓷杯,烈酒一飲而盡。 這酒,還是皇太孫賜的遼東貢酒。殿下說,江南的酒,適合文人雅士,卻不適于豪放男兒。酒性見人性,至烈之酒,方蕩氣回腸。 “殿下!”放下瓷杯,張輔眼眶微紅。 不單這酒,還有這宅子。京師最富貴的長安街上,兩進幽靜的跨院,也是嗲殿下所賜。這地方寸土寸金,周圍都是公侯勛貴,他一個藩王那出身的參將。即便是有錢,也不敢想。 還有身上的衣服,上好的蘇綢蜀錦而做。 屋中的家具,都是名貴木材。 吃飯的器皿,也都是等閑人根本無緣得見的官窯青花。 人,孰能無情! 一直以來,殿下的看重欣賞,還有厚賞之情張輔心知肚明。他雖然出身燕藩,家族對燕王最是忠心不過。可面對此等大恩,即便是鐵石心腸,也溫熱了。 可壞就壞在,他的心腸熱了! 一邊是恩深意重的殿下,一邊是自己的家族舊主。 他張輔夾在其中,左右為難。 身為燕王心腹內弟,燕王的心思還有謀劃,他如何不知? 他也曾想過,張家身受大恩,若將來真有什么,舍身報主,以成忠義就是! 但,皇太孫堂堂正正之恩,也讓他受寵若驚。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許多事在遼東燕藩時,根本覺察不到。但在京師之中,每日隨駕在側,他卻看得真真的。 燕王,沒啥勝算! 真要是鬧到那一步,只會兵敗如山倒。 這些事,他幾次都想寫進給父親的私信中。可每次寫了,又都馬上撕掉。 他怕父親罵他背主! 他怕燕王怪罪! 他怕被外人知曉! 況且,人的心中都有桿秤,到底哪頭重,一量便知。 有些事,他不敢深想,也不愿對比。身為東宮宿衛,前途大好。翌日皇太孫為帝,他搖身一變就是天子近臣。 而在燕藩? 咕嚕,張輔又是一杯! 他今天,絕了自己未來成為天子近臣的可能。 武人的忠誠,被他親手丟棄。他鬼使神差的,為了舊主,竟然在眾目睽睽之下,對皇太孫殿下說謊,以求舊主免于處罰。 人說話,代表著態度。他在皇太孫和舊主之間,已經做出了選擇! 今天,他也從殿下的語氣中聽出。殿下對他張輔,失望了! 失望,遠比發怒,更讓人心中難受! 太孫殿下如此厚恩之下,就算是條狼也養熟了! “哎!”張輔長嘆一聲,再去拿酒,酒壺已經空了。 “張五叔,再給我打一斤酒來!” 說完,張輔再次看向他自己,在墻上的影子。 明日,自己就該去殿前軍那里,交還差事,然后帶著老仆返鄉。他以前格外盼著這一天,可這一天突然來臨之際,他心中卻是無比失落。 當初被殿下要到身邊,現在卻灰溜溜的回去。 “張輔呀張輔,你自己把你自己,變成了這樣!” 心中苦笑,隨即搖頭,“日后,恐怕沒人會記得自己維護舊主,只會說張輔忘恩負義,愧對殿下!甚至還會有人說自己不知好歹!” 他正想著,外面忠心的老仆張五露出半邊身子,“少爺,傅公家的二公子來了!” 張輔一怔,這個時候,別人厭棄他來不及,怎會有人登門拜訪。而且,來的還是東宮宿衛統領,傅讓。 “快請!”說著,張輔跳下床,穿鞋道,“再去買些好菜來!” “不用買了,我帶了!”話音未落,人影已至。 傅讓拎著幾個紙包,一壇酒大踏步的進來,笑著說道,“不請自來,文弼莫怪呀!” “哪里,平日想請您都請不來!”張輔趕緊把人請進去。 傅讓為人剛毅,少言寡語性子穩重不茍言笑。在諸東宮宿衛之中,很有威望,也深得皇太孫的看重。 “呵,又是燉rou?”傅讓進屋,看看酒菜,笑道,“這玩意下飯行,下酒差點意思!”說著,把手里的紙包放下,“城外莊子的醬驢rou,早上剛殺的,呼了一天。還有風味齋的熗拌蘑菇,鹽水毛豆。” 說完之后,直接脫鞋,盤腿坐在羅漢床上。 “傅大哥,今日怎么有興致來我這了!”張輔笑道。 大家都是武人,雖然心中立場不同,但不妨礙彼此欣賞。東宮諸宿衛之中,張輔和傅讓最為交好。不過,來他家,還是第一次。 “你說呢!”傅讓打開下酒菜,笑道,“給你餞行!” 張輔的笑容頓時凝固住,低頭道,“傅大哥,您別臊我了!” “你也知道臊!”傅讓大笑,“知道臊,今日的事還辦的那般埋汰!當著外人面,當著自己人的面,跟殿下撒謊?”說著,又笑道,“也就是殿下慈悲,換了別的主子,你小命能保住?” 張輔羞愧道,“小弟有負天恩,慚愧!” “你也知道慚愧!”傅讓又道,“可你,還是傷了殿下的心!” “我..........”張輔一時無語,只好頓足長嘆。 “你不但傷了殿下的心,還讓殿下落下識人不明的罵名,更辜負了殿下的厚愛。”傅讓吃了一口醬驢rou。 ”可我.......哎!”張輔再次嘆氣。 傅讓緩緩給兩人斟滿烈酒,看著他的眼睛,“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也知道你要說什么。咱們武人,講忠義沒錯。忠義是咱們的立身之根,可你為了舊日的恩義,卻至殿下的恩義于不顧,對嗎?” 張輔深深的低頭,墻上的影子,縮成一團。 “而你!”傅讓指著他,“做出不義的事,不想著如何彌補,就想著撂挑子一走了之。這是男子漢大丈夫,該做的事嗎?” “我怎么彌補?”張輔忽然抬頭,“殿下那邊.............” “他娘的你是有愧,還讓殿下怎地?”傅讓開口大罵,“哦,難道殿下當沒發生過?難道讓殿下,繼續和你有說有笑,繼續讓你守著東宮?” 張輔徹底不解了,面色疑惑。 “真他娘想抽你!”傅讓撕扯著驢rou,灌一口酒,“我知道你出身,你爹原來是大元的官,燕王識人加以重用,你家感恩戴德!” “可是你別忘了,你張家歸根到底是大明的臣子,皇太孫是咱大明的東宮儲君!” “你能在殿下身邊,是你小子的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