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來無恙
城市與天空相交的天際線上,一架寬體波音787飛機呈完美的45度角緩緩滑過。 徐知煜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盯著雙層玻璃舷窗外沉沉的霧靄出神,隨著飛機的上升,太陽逐漸驅散了迷霧,光線射入他愣神的瞳孔,刺得他瞇起眼轉過頭去。他胸膛劇烈地起伏著,像是剛從夢魘中被叫醒。傷痕遍布的十指插入略長的頭發,手掌下黝黑的雙眸睜開,圓潤杏眼深處是迷惘的空洞。 空姐送餐的詢問如期而至,徐知煜放下雙手,滿載各色菜品的餐車里飄出的氣味讓他有些反胃,他屏息忍住胃酸上反的燒心感,抬頭要了一份最簡單的叁明治。 冰涼的水汽附著在透明塑料包裝上,白面包經過冷藏,變得冷硬粗糙,兩角面包片之間只夾了兩片薄如蟬翼的生菜與火腿。徐知煜拆開一半包裝紙,雙手捧著底下,低頭咬了一口,牙關努力咀嚼了幾十下,才艱澀地從喉頭咽下。 天邊光暗交界處形成一道墨綠色的分割線,綠光透過玻璃舷窗,集束成幾點熒火,跳躍在窗邊少年低垂的睫毛上。偏光下,徐知煜還帶著幾分少年稚氣的側臉顯露出一道血痕,暗紅的疤痕從眼尾直劈到耳根上方,像是剛形成不久的新傷,周圍的皮rou還泛著粉紅。 徐知煜感覺到光點的右眼閉了下,皺著眉頭,繼續緩慢而忍耐地啃完叁明治。眼角疤痕被拉扯變形,猙獰地倒映在玻璃窗上,他抬指拉下遮光板,從上衣口袋里掏出耳機塞上,半側著身子把臉埋進陰暗處。 十個小時的行程,隨手選的歌單在耳機里循環了不知多少遍,徐知煜一直睜著眼盯著飛機灰白的艙壁,他一閉眼,耳邊就傳來嘈雜的械斗聲,眼前的黑暗也變成流動的鮮血。 機長成功降落的播報聲終于從廣播里傳來,在稀稀拉拉的掌聲中,徐知煜用力挺直僵硬的身體,撐著前座的椅背站了許久,直到全飛機的旅客下了一大半,才拖著腳步排到隊尾,隨人群緩緩走出機艙。 徐知煜的航班預計在下午六點降落。池玨五點多就到了機場等候大廳,她伸長脖子環視一圈,蕭徇鐸就知道她在找顯示航班信息的電子屏,他長臂攬住池玨的肩膀,兩人往左邊走了一段。 四面巨大的電子屏幕吊在機場大廳中央,一欄欄航班信息根據不同狀態標記不同顏色,在四面屏幕上輪流滾動。 “喏。”蕭徇鐸抬指隔空點了點,“還沒降落呢。“ 池玨順著他的手指確認了一下,此時航班信息恰好從藍色變成黃色,后面的狀態欄顯示“已降落”。 “耶,正好降落。”池玨高興地拽著蕭徇鐸的手腕,蹦蹦跳跳地躥到接機口。 許久不見徐知煜了,池玨心里有些期待。雖然她逃避了和他的訂婚,但兩人相識多年,并不會因此感到陌生。也正是憑借對徐知煜的了解和對兩人友情的自信,池玨當初才有勇氣登上出國的飛機。 她半趴在護欄上,向前探出身子張望,一只腳踩到護欄的下杠,前掌懸空有規律地上下擺動著,顯露出主人興奮的心情。 幾秒前還攬在身側的少女,如今連一個眼神都不留給自己,全身心翹首以盼她的竹馬。蕭徇鐸抿著唇,尖銳的犬齒咬住舌尖,胸口像被塞了團棉花,修長有力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摸索口袋里的煙盒。 他捏著煙盒等了會兒,身前少女烏黑的后腦勺還高高地昂著,看來要等的人還沒出來。 舔了舔干燥的唇角,他低頭到池玨耳側輕聲交代:“我去趟衛生間,馬上回來。” 池玨點點頭,眼神依舊忙于從魚貫而出的人群里辨別徐知煜的身影。 蕭徇鐸邁著長腿走出大廳,走到不遠處的露天吸煙處,偏頭點了支煙。 長期的游泳運動賦予了徐知煜一副好身材,水流中練出的肌rou柔軟秀氣,流線型地包裹著四肢,脖子與肩部肌rou形成精確的直角。遠遠看上去像冬日的梅花樹,枝椏纖細修長,干凈利落地臨立于風中。 池玨終于在人群即將散盡時找到了那株梅花,她舉起手臂揮舞著手掌。 徐知煜空洞灰暗的目光一瞬間對上池玨發光的桃花眼,他本就緩慢的腳步一頓,睜著杏眼在原地愣了幾秒,不料被后面的人撞了一下肩膀,本不靈便的雙腳瞬時左右打架,居然一個踉蹌撲倒在地上。 “徐知煜!”池玨驚叫,一彎腰從兩桿護欄之間鉆過,叁步跑到徐知煜身邊蹲下。 少年面朝下摔倒在無數人踩踏過的地面上,機場明晃晃的LED燈打在瓷磚光面上,映出他狼狽吃痛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間,徐知煜想轉身回去,比起抬頭面對池玨,他更愿意回去面對未知的兇險。 池玨以為徐知煜摔傷了,雙手抓住他一邊手臂用力想把他扶起來。 徐知煜輕輕擋開她的手,自己用雙臂撐起上半身,膝蓋顫抖地站起身來。他想開口喊池玨,嗓子像是被粘住了發不出聲,正低著頭不知該如何開場,卻對上一雙閃著淚光的桃花眼。 池玨維持著蹲在地上的姿勢,她雖然知道徐知煜受了重傷,但親眼看到他艱難地顫巍巍爬起,內心還是接受不了。她鼻子一酸,眼眶瞬間紅了。 摔倒的赧然被拋之腦后,徐知煜下意識想拉起池玨,他狀似不在意地安慰說:“只是暫時腿腳不便,養養會好的。” “這是怎么了?”蕭徇鐸帶著室外的冷空氣小跑過來,他抽完煙又吹了會兒風,等煙味散得差不多才往里面走,誰知竟看見池玨蹲在地上一臉想哭的樣子。 徐知煜聞聲抬頭。“蕭蕭肅肅,爽朗清舉”,望著大步走近的男子,他腦海里不禁浮現這八個字。 蕭徇鐸伸手拉起池玨,用余光打量這位竹馬。年輕,帥氣,臉上帶著傷勾起人的保護欲。“好嘛,”他心里暗罵,“又來一個。” 徐知煜盯著兩人相握的手,后退了一步靠住護欄,抬頭時臉上已經換上無瑕的微笑,他微微抬手:“你好,徐知煜,池玨的預備未婚夫。” 蕭徇鐸看著他,抬手和他一觸即分,嘴角勾起禮貌性假笑:“你好,蕭徇鐸,池玨的學長兼追求者。” 叁人款步走出機場大廳,上車時池玨才注意到徐知煜的行李只有一只背包。 “家里的東西現在都被看管著,我也沒什么好拿的。”徐知煜無奈地笑了一聲,“對了,這個給你。 ” 他打開背包拿出一長方形木盒,里面裝的是叁把包裝完好的折扇:“今年夏天的限定手工畫扇。” 池玨心里又是一酸,猛地抱住搖搖欲墜的少年,指尖憐惜著輕觸他眼尾的傷痕,那看起來險些就要劃瞎他的右眼。 她強忍著眼淚接過木盒,哏咽道:“你人來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