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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途 第38節

    到了他們辦公室所在的那層,盛席扉鉚足了勁兒準備在多余的人離開后,在進辦公室前的那十幾步里把問題問出來。

    秋辭說:“你先回去吧,我去小張他們公司看看。”

    盛席扉不知道自己此時的臉色是什么樣的,是不是讓秋辭為難或者尷尬了。他讓自己笑了一下。

    可他一笑,反而讓秋辭的臉色變得有些不好。剛才他一直都像是個外向而健談的人,盛席扉在認識他之前,以為金融精英就是那樣的。

    “我……忘了和你說,我今天早晨租了輛車,以后就不用——”

    盛席扉趕緊打斷他,“沒事、沒事!不麻煩!我知道了……”他在一片混沌里抓得體的話,“租了輛什么?”

    “奧迪。”

    “哦……奧迪……好車!”

    秋辭也學他,得體地笑出來了,“不算,a3,自己開夠用了。”

    盛席扉笑著附和:“是,是,自己開足夠了,還省油。”

    這天之后,盛席扉一直都沒有和秋辭單獨相處過,當然也是因為他配合秋辭,兩人一起默契地避開所有能獨處的機會。

    一天上班時,峰峰趁秋辭進休息室打電話,小聲問盛席扉:“你倆怎么了?”

    盛席扉心里一驚,面不改色地反問:“誰倆?”

    旁邊的人也都歪過身子來,壓低了聲音道:“還能誰啊,秋辭啊,你倆是不是鬧不愉快了?”

    盛席扉驚疑地看著自己的朋友們。

    峰峰咋了下舌,“你還想瞞著我們!多明顯啊!他都不上咱那兒吃飯了!唉,你怎么不跟我們說啊?是融資的事兒嗎?”

    盛席扉暗暗松了口氣,“不是。”

    朋友們又問:“我們能幫上什么忙嗎?”

    盛席扉搖頭。

    “因為錢?”

    盛席扉依舊搖頭,“……沒什么大事兒,你們別擔心。”

    幾人相互看了看,這時聽見休息室的門響了,都忙坐正。峰峰的座位和盛席扉挨著,扭過頭用后腦勺沖著休息室,眼珠則拼命往那邊晃,用嘴型對盛席扉說:“得聊聊。”

    秋辭出來后察覺出氣氛有些怪。他打量了一圈假裝專心寫代碼的幾個人,說:“不好意思打擾一下,我剛剛約好了一個人——”

    他出門前已經做好心理建設,這會兒又花了一秒加以鞏固,喊出那個名字:“盛席扉也認識,就是micheal,他今天就有時間,我們一會兒去見一下。”不等盛席扉回應,秋辭忙又看向他旁邊,“峰峰也一起去吧。”

    峰峰乖乖“哦”了一聲,問:“什么時候?”

    秋辭的視線從盛席扉臉上飛快地掃過,說:“我和他約的下午茶,半小時以后出發,可以嗎?”

    峰峰說“好”,盛席扉點點頭。秋辭又看了他一眼,推門出去了。

    等確定他走了,幾人忙湊過腦袋,小聲對盛席扉說:“他那么喊你啊,‘盛席扉’,跟老師點名似的,以前都沒發現。”也有人問:“他以前怎么喊你啊,我沒印象了。”

    盛席扉眼睛盯著屏幕,認真地寫代碼。

    秋辭帶了些煙味兒回來,又坐了一會兒,三人一起下樓。坐電梯里時沒人說話,安靜得讓峰峰都快受不了了,但他同時發現站在他前面那兩個人分別偷瞄了對方兩次。

    他們開的盛席扉那輛車,秋辭搶先坐進后排,峰峰就只好坐副駕。等快到約好的茶館時,峰峰忽然叫起肚子疼,說自己得回去,演技非常不好。

    盛席扉皺眉看他,眼神緊張地往后瞟,看到秋辭的臉色非常嚴肅。

    盛席扉低聲斥道:“別鬧了!這是辦正事兒呢。”

    峰峰不怕他,峰峰怕秋辭。他覺得剛才有人說對了,秋辭可真像老師,還是對紀律抓得特別嚴的那種上歲數的班主任。

    他不敢往后看,只硬著頭皮對盛席扉說:“有正事兒才不能憋著氣!你們倆之間有什么誤會不想跟我們說就不說,但是你們相互之間得說清楚啊,別因為一點兒小事兒憋著氣,氣性都是越憋越大,大家都是實在人,又這么投脾氣,萬一為點兒小事鬧掰了多不值啊!你們說是不是?”

    盛席扉剛要讓他別管,聽見秋辭在后面說:“峰峰說得對,先解決私事,然后才能辦正事。峰峰,你自己能回去嗎?”

    峰峰忙說:“能!能!我就說這事兒用不上我,我又不懂!那我自己回去了,給我放路邊就行,我打車走。”

    盛席扉泊車的時候通過后視鏡看秋辭的臉,發現對方也在看自己,兩人的視線在鏡子里交匯起來。

    峰峰離開前還叮囑兩人:“大家都是好哥們兒,千萬別把別扭鬧大了,有什么事兒說開就好了。”又對秋辭說:“扉扉這人有時候犯軸,但是我們跟他認識這么多年了,打上學那會兒大家就天天住一塊兒,都太了解他了,他要是人不行,我們誰愛在他手底下累死累活地干活啊?他這人是真沒壞心,特別特別重朋友!特別特別義氣!秋辭,他要是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你甭搭理他,你直接跟我們說,我們幫你教訓他!”

    盛席扉在后視鏡里看見秋辭對峰峰客氣地點頭,“沒什么事,我們兩個聊一聊就好。真是不好意思,你路上小心。”

    峰峰關上車門后仍不放心地沖盛席扉比劃,車里兩個人都聽見他說:“扉扉你改改臭脾氣啊,人家秋辭幫咱多大忙,你別不懂事兒!”

    車開起來了,靜了一會兒,秋辭問:“他們不知道我會抽傭金嗎?”

    盛席扉抿下嘴唇,“知道。”

    又靜下來。

    盛席扉跟著導航找到茶館,秋辭顯然熟悉這里,指揮他找到停車樓,把車停進去。

    但是沒人下車。盛席扉忽然飛快地解開安全帶,轉過身盯著秋辭的眼睛:“秋辭,你要是不想跟我共事了也沒關系……我都理解。”

    秋辭愣了一下,陡然顯出怒氣,“你開玩笑嗎!都已經約好了,人馬上就要來了,你現在是要爽約嗎?你是覺得全世界都是圍著你一個人轉嗎?你有多了不起?只有你的時間是時間,別人的時間就不是時間?”

    盛席扉狼狽地說“不是”,馬上又說:“對不起。”扭過頭去。

    秋辭也緊跟著說了一聲“對不起”,匆忙地打開車門想逃出去,逃離這個讓他失控的空間。

    盛席扉急促地喊住他,“秋辭!你是生那天的氣,是嗎?”

    秋辭扒著車門,兩只腳已經邁到外面,“……不是。”

    盛席扉趁他還沒有完全鉆出車門,又說了一遍:“對不起。”

    第62章 西西弗斯

    茶館在北方,經營的卻是南方的工夫茶。秋辭說micheal是潮州人,“他說他們那邊喝茶比吃飯都勤快,可是認識他這么多年,就見過他喝過幾次茶,還都是為了陪客戶。”

    他們坐下來等人,古香古色的裝潢,有古箏曲,竟是真人彈奏。

    秋辭又說:“我們不懂的人看工夫茶覺得一堆門道,又高深又費事,反倒是micheal這種土生土長的潮州人說功夫茶其實很簡單,一切手法都是為了讓茶好喝,沒有那么多故弄玄虛。想一想也是這個道理,所有能流傳下來的東西,都得是內容大于形式。”

    盛席扉覺得秋辭的每句話都像意有所指,但又像只是在說茶。

    茶葉和茶具上來了,秋辭沒有請服務員泡茶,只給兩人各倒了一杯白水。茶館內的茶香和古曲都讓人心靜,秋辭喝了口水,放下杯子,眼睛可以看裝潢、看茶杯、看茶盤,就是不用看對面的眼睛。

    “我可能庸俗了,我理解的工夫茶,和釣魚、練熟悉的曲譜、甚至舉鐵,都是異曲同工的消遣。都是占用了肢體和大腦,讓人有事可做,又沒有占用太多,讓人不覺得是負擔,這樣就容易失去時間感——當然舉鐵還是很累的,所以重要的還是在于沒有占用太多大腦。可見思想是最累人的。以前人們說,沒有思考的人生是不值得過的,但現在似乎反過來了,人們普遍思考太多,是不是已經超過自身的承受能力……”

    秋辭漫無目的地說著。盛席扉忽然明白了,秋辭剛剛說內容得大于形式,可他現在恰恰只要一種形式,一個以前的形式,在他們的第一個吻發生之前的那個“以前”的形式。

    幾乎是三個“如果”里面最差的一個,但好歹不是運行不下去。

    “那我跑步應該也算是這一類。”盛席扉努力露出“以前”那種笑容。

    秋辭太久沒有直視他的眼睛了,不經意掃過去,就像那天夜里不經意望見星空,一頭栽了進去。他狼狽地往外爬。

    盛席扉看著他細微的表情變化,忽覺得眼里發酸,忙快眨了兩下,移開視線。

    后來micheal來了,拄了一根輕便的新型材料拐杖。盛席扉給自己父親買的也是這種。

    他一見到micheal,就覺得這是十幾年以后的秋辭。不是長得像,而是rou眼可見的氣質。盛席扉覺得再過十幾年,秋辭就能把自己的憂郁和敏感徹底藏住,只露出可靠的能干,并以儒雅的形式表現出來。

    他與micheal握手,微笑著聽對方述說與秋辭的淵源,說第一次見到秋辭的時候,秋辭還不到二十歲。

    秋辭在旁邊糾正說:“已經有二十了。”

    micheal就笑著說:“那我當時看你也跟看孩子似的。”

    盛席扉感到些慚愧,秋辭和他說話時自然地引經據典,而他在心情觸動時卻只能求助歌詞:十年之前他不認識秋辭;那十年之后呢?他能看到秋辭十年以后的樣子嗎?

    盛席扉公司的業務和財務就像他本人一樣單純,micheal很快就了解清楚了,說可以幫忙推薦投資人。

    得了這樣的許諾,秋辭看起來比盛席扉還要興奮一些。

    micheal笑了,對盛席扉說:“我認識avery這么久,這是他第一次托我給他幫私人的忙。”

    秋辭又否認:“也不是,我以前沒少麻煩你。”

    “這方面我可能記得比你更清楚,因為我一直都很驚嘆你年紀輕輕就能把工作和生活分割得那么分明。我見過的人里,包括我自己,沒有能做到像你一樣的,我沒有和你說過,其實我一直都很佩服你這一點。”

    秋辭顯得十分驚訝,有些無所適從的樣子,看來micheal以前和秋辭也不是這樣說話的。

    “avery,要是今天沒有你這個朋友需要我幫這個忙,你是不是就不準備再和我聯系了?”

    秋辭蒼白地繼續否認:“怎么可能?”

    “我躺著起不來的時候,你嫂子就一直說,幸好那天avery在,然后就一直問我,avery怎么不來了?我做復健的時候也想,突然一下子就殘廢了,特別怕以前的熟人來找我,誰料到是不想見的老聯系我,想見的倒不來。你辭職那事難道比我拄拐杖還更見不得人嗎?”

    盛席扉一直扭頭看著秋辭,見他臉上一時紅一時白,不忍心再讓他受這種問責,忙插話道:“我父親去年也得過腦溢血,他也說,生死門前走一趟,醒過來以后很多事情都看淡了,還有些事看得更重了。”

    micheal看了看他,念在自己住院那天他也在場,沒有責備他轉移話題。他之后又問秋辭未來有什么打算,說個人投資顧問不是一個好選項,就秋辭而言,他如果想單干,還是得在大平臺再積累幾年,中間最好不要斷太久,還說他現在掛靠這家小投行就讓他履歷變得不好看了。

    秋辭老實地聽著,沒有說話。盛席扉疑惑他什么時候掛靠了新單位?

    緊接著micheal又說,要是覺得累了,想歇歇也不是不行,還說盛席扉剛剛說得對,生死門前走一趟,就完全想不通自己以前那么拼命都是為了什么了,還說以自己的人脈,就算秋辭歇個一年半年的,等以后想繼續工作,他也能幫忙引薦,北京要是沒有合適的,上海、香港,實在不行還有美國,總能找到適合秋辭的職位。

    盛席扉的心臟怦怦跳,生怕秋辭在聽見那幾個地名時顯出意動。但秋辭的側臉一直非常平靜,向micheal道謝,說自己會認真考慮的。

    回去的路上,盛席扉問秋辭掛靠新單位的事,秋辭解釋說就是為了他這個項目,掛靠能省掉很多麻煩的流程。

    盛席扉沒好意思問他什么時候弄好的這些,并且覺得自己這段時間以來總擔心秋辭的衣食住行,擔心他過得不好,也許完全沒有必要,也許世界對秋辭而言其實很簡單,就像他曾經意識到的那樣,只要秋辭肯,他就能很好地生活。

    他沒有意識到他此時的所思所想已完全是離別前的自我安慰。

    “秋辭,我想問問你,要是沒有我這事兒,你真就不聯系micheal了嗎?”

    他看見秋辭被問得愣了一下,然后把頭扭向窗外。

    再沒見過第二個這么多情、又這么無情的人。

    之后他們和micheal推薦的投資人也約著見了幾次,秋辭對投資人所有的提問都有所準備,一切順利得就像老天給他們開了后門,只為補償他們受苦的心靈。辦公室里每天都喜氣洋洋,把他們兩人之間的沉默都蓋了過去。

    他們都感覺到分別在即。

    一天,盛席扉看到秋辭顯得十分焦躁,最后像是終于坐不住了,起身出了門。他以為秋辭是想抽煙,立刻跟了上去。

    但是秋辭下樓了。盛席扉跑過去看眼電梯示數,不是去露臺,也不是地庫,而是去地面。他想都沒想就去追,從消防樓梯跑下去,跑到一層,探頭探腦地看見秋辭走出寫字樓。

    他就像跟蹤狂一樣一路跟著,在心里罵自己有毛病。然而真就是他最壞的擔憂,秋辭去最近的小超市買了只小瓶裝的白酒,然后直接在路邊的垃圾箱旁打開,把包裝盒扔進去,仰頭喝起來。

    盛席扉從墻角后面狂奔出去,一時剎不住腳,抱著秋辭的肩膀又往前踉蹌了兩步,把酒瓶搶下來。

    秋辭急喘著,以一種受了傷的愕然看著他,然后猛地轉頭往寫字樓的方向走。盛席扉猶豫了一下,沒把酒瓶扔垃圾桶里,跑著追上秋辭,去拉秋辭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