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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途 第32節

    同事們也看出他狀態不佳,勸他干脆徹底休息兩天。

    盛席扉于是徹底停下自己的工作,專心做秋辭托付他的事。只有在給秋辭寫破解程序的時候,他才能略微安下心來。這種安心來自兩個方向,向后有種贖罪的心情,向前則充滿期望——程序寫完了,才好再聯系秋辭。

    他心里隱約是明白的,秋辭永遠不會主動找他。

    做完最后一輪手動測試,確定無誤了,盛席扉揣著煙盒去了陽臺。他這幾天煙癮大漲。

    可是煙銜進嘴里,卻忘記點了,舌尖失神地在過濾嘴上畫起圓圈。

    他初中就接觸網絡安全,很注意在網上保護個人隱私。可他現在實在沒辦法了,身邊沒有任何人可說,只能上網匿名提問:一時沖動親了好朋友,怎么辦?

    每一個字都被陌生人們揪出來做閱讀理解,何為一時,為何沖動,如何親,多好的朋友,等等等等。像被扒光了圍觀,責備辱罵亦有,盛席扉全不在意。他積極配合著,跟好心或不好心的陌生人一起舉著放大鏡在自己身上找線索。他是真的很想知道正確答案,他也想知道,能不能算“一時”,為什么會“沖動”。

    他能回答其中的一部分疑問。

    如何親的?先是嘴唇碰上去,軟軟的——并不像有些人揣測的,對方抗拒著,而他強迫著。并不是。如果那雙嘴唇不愿意,它們就會像平時不高興時那樣抿起來,那他貼上去時就不會那么軟了。

    他現在能一幀一幀地回憶起那個吻,相比它發生時的混亂與混沌,事后回放起來竟是如此清晰。他能記起自己逐漸挨近時,那雙嘴唇之間始終是留了一條縫隙的。所以他用舌尖只輕輕地在那條縫上左右游弋了兩三下,就極為輕易地進去了。

    他想起自己當時竟然伸了舌頭。又被丟進熱油里煎了,兩只大手使勁兒撓自己的頭發。他不知道自己哪來的膽子,竟然敢伸舌頭。他竟然把舌頭伸秋辭嘴里了。

    也并不像有些人猜想的,他是靠身體優勢壓過對方的推拒——雖然在身體優勢這方面有一半對。

    當時秋辭的手誠然是推在他胸前的,卻沒有用力。事實上,那一整個身體,從里到外,都是軟的,那整個軀體貼著他的前傾軟軟地向后倒去,躺進他的臂彎里,喉嚨里發出微弱的“嗚嗚”和“嗯嗯”。

    回憶這些時,那一盅文火熬著的情愫里又添了一味黏膩甜美的香料。

    還有人問他吻技好不好,說這是關鍵問題。盛席扉皺著眉頭思考,回答不出,這種評價不能由他自己來說。

    是多要好的朋友?這個問題盛席扉能想出一條又一條:我這輩子最困難無助的時候,是他在我身邊;他工作不順心躲著人,是我把他帶出家門;我們雖然平時不常聯系,但是一見面就有說不完的話;我們打電話能打兩個小時還意猶未盡;發生這種事,如果另一個當時人不是他,我肯定早就找他傾訴去了,而不是傻乎乎地在網上提問。

    想到這里,盛席扉感到深刻的諷刺,并且比之前任何時候都明了,如果秋辭是女生,就根本不會有這次“一時沖動”的親吻,他會早早就對秋辭展開追求,生怕被別人搶了先!

    所以根本不是“一時沖動”。

    為何每每看見星星會想起他,看見月亮也會想起他?吃到好吃的東西想起他,聽聞有趣的軼事也想起他?就像此時看到樓下的迎春花開了,想要拍照發給的還是他。

    他每次去見秋辭都那么迫不及待,連峰峰他們都覺出異常;他老以為自己是因為開上法拉利而興高采烈,現在才想明白,是從見到秋辭的那一刻起就開始興高采烈。

    那些陌生人都說對了,所有的沖動都是蓄謀已久,所有的一時都已蟄伏多日。

    他的內心從未像此刻這般明亮,也從未如此刻這般茫然。

    盛席扉又站在秋辭家的門口,摁門鈴時,另一只手下意識握住兜里的優盤,感恩又感謝。

    他在逐漸張開的門縫里看到秋辭的臉,心情頓時傾塌。秋辭的臉色竟然那么難看,短短幾天,僅從臉頰就能看出瘦了。

    秋辭不看他,卻依然說“請進”。盛席扉在記憶里穿線,總結出秋辭在禮數方面總是完美得無可指摘。

    秋辭走在前面,盛席扉在后面觀察他的背影。原來秋辭在家也會穿襯衣,但也可能是專門為了防自己;他的頭發比之前更長,發尾不太整齊了,遮住整片后頸;他還光著腳。

    盛席扉這時又從記憶里抽取出一幅畫面,秋辭光腳穿一雙黑色的夾腳拖鞋,兩條黑色的皮繩左右地繞過他的腳背,顯得腳背特別白;腳之上的小腿也白白的,坐到高腳凳上時,小腿直到膝蓋從浴袍的兩片下擺之間冒出來,再往上還能往里看,但那會兒實在是不敢了……原來那天覺得不好意思亂看,其實是不敢看,而心里說著不看,其實也已經看了。

    秋辭請他坐沙發上,說完咳了兩聲。

    盛席扉福至心靈,問道:“你生病了嗎?”難怪剛才那聲“請進”聽起來有點兒啞。

    秋辭說是,感冒。

    盛席扉的心情晃晃悠悠又浮上去了,原來不是因為難過而憔悴,是因為生病。他忽然想到自己這兩天嗓子也有點兒不舒服,頓時感到抱歉,問:“是我傳給的你嗎?”

    秋辭不可思議地看他,因為兩人已經并排坐下了,不想和他那么近地對視,扭頭看過去的時候微微往后斜著身子。

    盛席扉自知失言了,慌慌張張地擺弄手提電腦。秋辭家沒有茶幾,他就把電腦放腿上,十指都搭到鍵盤上以后,心情才逐漸安穩下來。

    他本來想的是自己遠程cao控秋辭的電腦,這樣秋辭反感自己的話,就不用見面了。

    但是秋辭問他:“你在我旁邊cao作是不是更保險?”

    那當然是的,他不是這方面的專家,怕cao作時會有紕漏。當然這都是表面的話。

    秋辭連電腦都沒拿,讓盛席扉直接登陸自己的qq號,還讓他一會兒替自己打字和李斌聊天,像是什么都不會瞞著他。

    這可不是秋辭的風格,秋辭總是藏了一身秘密的樣子。

    盛席扉忍不住看他一眼,但秋辭只垂眸看著屏幕,沒有任何解釋的意思,讓他更像是站在看不透的濃霧里了。

    秋辭和李斌約好了,中午的時候上線。

    李斌已經等著了,秋辭一顯示在線,對方就立刻熱情地打招呼。盛席扉心里非常不爽。

    秋辭指揮他:“你回個‘嗯’。”

    很冷淡,非常好。

    李斌在對面說個不停,盛席扉只偶爾回一個“嗯”,“是”,而旁邊秋辭的臉色和這些冷淡的單字很相稱。

    盛席扉在心里仔細地翻找,自己和秋辭聊天時也是這樣的一頭熱嗎?應該不是的,和他說話的秋辭是完全不一樣的。

    李斌說:“想起初中那會兒,我們——”

    秋辭伸過手來搶著打字:“我說了不提那會兒?!庇昧η脫艋剀嚢l送出去。

    李斌馬上說:“好好,不提?!?/br>
    秋辭將手從盛席扉身前撤走,眼睛一直落在屏幕上,不看他。盛席扉覺得他比剛才更不高興了。

    “跟他說照片?!鼻镛o命令。

    “嗯。”盛席扉斟酌著秋辭的語氣和對方聊天,“你想看看我現在長什么樣子嗎?”發送的時候覺得生氣又惡心。

    對方發了一個流口水的表情。

    盛席扉深吸了一口氣,把偽裝成視頻文件的病毒惡狠狠地發送了出去。這個文件很大,正在傳輸時,對方傳來一張不堪入目的照片,緊跟著問:“你還記得它嗎?”

    盛席扉猛地扣上屏幕,扭頭看秋辭,那張蒼白憔悴的面孔依舊平靜,示意他把屏幕打開,“還沒傳完。”

    屏幕重新亮起來,盛席扉飛快地把那張令人作嘔的玩意兒從對話框里刪掉。

    秋辭說:“回他,‘很大’?!币驗閷Ψ絾枺骸笆遣皇潜饶菚河执罅撕芏??”

    盛席扉快吐了,想砸鍵盤,打字:“很大。”

    文件傳完了,不用秋辭催促,那邊就迫不及待地把文件點開。盛席扉上戰場沖鋒似的把編輯器蓋在對話框上,專注地干起來。

    秋辭在旁邊玩起手機。

    沒用太久,盛席扉說:“搞定了?!彼巧狭死畋蟮馁~號。

    開始同步聊天記錄,秋辭的頭像被頂到最上面,是一個默認頭像,備注就是“秋辭”,而他下面,是各種地點 特征 名字的備注。

    秋辭猜對了,比起微信,李斌更習慣用qq約。

    盛席扉冷笑著將這些對話框一一點開,把李斌的出軌證據截圖保存。他做這些時,秋辭就在旁邊看著,直到他保存到第十幾個,秋辭說:“差不多了,他未婚妻應該會信了?!?/br>
    盛席扉悶頭把這一份保存完,退出李斌的qq。

    他沉默了一會兒,說:“其實你可以找以前的同學要到他未婚妻的聯系方式,咱們那地方不大,找一兩個熟人就能聯系上了,然后讓她自己查?!本褪〉檬軇偛拍欠菸耆琛J⑾榇藭r已經做好決定了,要找到那個李斌,得把那個傻x狠狠揍一頓。

    秋辭靠進沙發里,右腿搭到左腿上,右腳翹在半空中,鞋底和腳底分離出一個銳角,兩條細黑繩勒在腳面上,他右手托住左肘,左手的食指按住眉心,用帶著鼻音是沙啞嗓音說:“我必須得親自來——當然也不算親自,多謝有你幫忙,耽誤你這么多時間——”

    盛席扉完全轉過身來,不讓他繼續說這種虛假的客套話。

    秋辭保持低頭按住眉心的動作,實際是把表情藏在手后面了。盛席扉在他手和臉的間隙中窺視他的神情,心想,白的東西那么多,為什么秋辭的臉首先讓自己聯想到瓷?

    因為白瓷脆弱,一摔就碎了。

    “你可能以為我和李斌只有那一次,其實不是,那段時間我們幾乎每天放學以后都在教室后面……弄。你可能以為我是被騙了,被威脅了,其實也不是。第一次是被騙的……不是,其實也不能完全說是騙,連哄帶騙吧,就弄了。之后就不能說是完全的不情愿。好像很多事都是這樣,一旦開了頭,有了第一次,再之后就不需要任何理由了,就像美國的判例法,前一次就是全部理由。所以所有的錯都在第一次。我到現在都不理解自己當時為什么不推開,為什么不拒絕。他確實比我高比我壯,但他不是那種,那種壞人……如果我堅決說不愿意,我覺得他不會強迫我。但是我不知道為什么他碰我的時候我不使勁兒推開他,為什么他離近的時候我明明特別害怕、特別惡心,我卻動不了,躲不開。這件事我一直都在想,但是一直都沒有想明白。”

    秋辭放下手,難堪地苦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要跟你說這個。”

    盛席扉知道為什么。

    秋辭一直都很注意禮節和體面,即使心里厭惡得要死,因為有求于自己,因為礙于過去那點兒情面,不會和自己撕破臉。

    他說害怕和惡心,其實是在說自己吧。他說動不了、躲不開,其實也在說自己吧。

    說是樂觀也好,無恥也好,盛席扉看到網上有人罵自己,全沒往心里去。但現在他又想起那些話了,現在他覺得自己和李斌是一樣的。

    整顆心都被扔進熱油里了,熬出甜味的湯剛發現原來放錯了一味料,全變成苦的了。

    第54章 受罰

    秋辭現在每次想盛席扉,都管他叫騙子。

    騙子說每天提醒他澆水,然而并沒有;騙子問以后能不能再聯系,然而也沒有。大騙子。

    秋辭是不會讓別人如此困擾自己的,他很早就學會那句話:不要用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

    他這幾天過得無比開心,嘗試了很多以前沒機會或沒勇氣嘗試的東西。這輩子沒有這樣清閑過,不好好享受簡直是浪費。

    他拿家里的酒做各種有意思的雞尾酒實驗,不用擔心喝醉了耽誤第二天的工作。他還嘗試了一直都不敢用的定時鎖,不再擔心萬一定時功能出現故障,要像那些新聞里寫的不得不報警求助。

    他還網購了一根dildo,比之前扔的那根質量好。人體進化出如此神奇的生理,不好好利用都是浪費。

    這些都可以代替繩子。

    他沒有像當初怨恨leon似的怨恨盛席扉,怪他們將繩子和他不可及的東西連接在一起。他不再思考到底是人的手臂像繩子,還是繩子像人的手臂,一杯深水炸彈加一根dildo就能讓他既不用去想繩子,也不用去想手臂,更不用去想盛席扉。

    有時候他堵著自己的一個口,會想起身體的另一個口。

    他猜到問題都出在這另外的一個口。是他沒能把持住心靈與外面的邊界,通過這個口說出無比難堪的丑事。可見人們都喜歡完美受害者,被脅迫與半推半就不一樣,一次和很多次也不一樣。真是抱歉,他親口毀掉盛席扉幻想出來的可憐形象。

    可仍覺得委屈,明明是盛席扉通過這個口在他心上開了條道。

    其實他一向擅長緘口啊,他一直知曉語言的力量,所以慎言。他只是一時沒管住而已,因為生著病,因為被閃回舊事,所以不小心失誤了。要重新閉緊嘴很容易,他相信人的心是流動的,所有通道都會重新封上,他會重新變得安全。

    人總覺得自己會被心里的一些話撐到爆炸,其實只是夸張的錯覺。

    盛席扉接到以前總sao擾他的一個房屋中介的電話,問他:“哥,你的房是不是沒賣出去?。俊?/br>
    這時盛席扉心里就覺出不好了,問:“怎么了?”

    對方高興地說:“我都看見了哥,你又貼廣告了。把房交給我吧,哥,我肯定給你賣個好價錢。你現在找的那家中介不行,他們老黑了,中間得昧你特別多錢。你給我,我賣多少肯定就跟你說多少,你絕對放心!”

    盛席扉頭一次對sao擾電話道了謝。掛斷電話后,他上網一搜就看到了,自己賣給秋辭的那套房又被掛出來了,連照片都沒換,是他以前在朋友圈里貼的那幾張。

    他忽然產生一個荒謬的懷疑,秋辭從自己這里買完房以后,是不是根本就沒再進去過?

    這個猜想實在荒謬,他自己都覺得離譜。秋辭雖說收入高,但到底還是工薪階層,怎么說也是掏空家底才付的首付,怎么會不著急住呢?他確實賺錢早,他們那行從實習起就是高薪,可他畢竟年輕,花錢又沒節制,還有過重大沖動消費的前科……真是越想越擔心。

    盛席扉猶豫很久才撥出電話,等待接通的時候,腦子里兩個小人開始打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