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途 第14節
消防通道里有濃郁的煙味兒,但他們誰都沒有責備有人在這里偷偷吸煙。從醫院里出來,盛席扉從雙肩包里拿出一包煙,問秋辭:“抽嗎?” 秋辭用食指和拇指從里面捏出一根,再放到食指和中指間夾住。 盛席扉笑起來:“一看你就不常抽。” 秋辭垂眸把煙送至唇間含著,忍不住抬起眼簾看了他一眼,又立刻落下去盯住煙。 盛席扉掏出打火機打火,感覺出風大,拉著秋辭的胳膊把他帶到背風的地方。 秋辭穿了一件長款大衣,盛席扉覺得他穿這衣服很顯風度,而且看著就暖和,但他一定太憂心了,在醫院里忘了脫,他們一起坐電梯時就發現他在出汗。 “你腦門上有汗,吹風容易感冒。”盛席扉說。 秋辭猶猶豫豫地抬頭看他,指間的煙也猶猶豫豫地停在唇前。盛席扉看著他,突然想起來,從拿煙的那個兜里拿出一小包紙巾,“都忘了,其實我帶紙了。” 秋辭兩根手指夾著煙,嘴唇微微張著,不知是要說話還是要含煙。盛席扉揣測的視線從他的嘴唇移到煙上,看到過濾嘴的表面有被含過的水跡。 秋辭望上來的視線倏然落下去了,像剛從他手里抽走一支煙那樣地抽出一張紙巾,抖開,在額頭上摁了幾下,又略微側過身去,揚起下巴擦了擦喉嚨那里。 盛席扉看著他的手,以為他還要伸進襯衣領里擦更里面。秋辭的襯衣領總是干凈平整。但那只看起來很像畫畫的但其實是彈琴的手只在領口停頓了一下,就繞到后面去了,微垂著頭擦了擦頸后。 秋辭將紙巾攥進手里,轉過身來。盛席扉忽然意識到自己一直盯著人家看,突然明白秋辭剛才為什么側過身去。 他心虛似的心慌,覺得自己沒有禮貌,又想那句話:“秋辭斯文。”還有另一句:“avery是gay。”或者,“avery可能是gay。” 兩個人誰都沒有說話,盛席扉并不是那種認為沉默就是尷尬的人,但此時這種無聲讓他越發心慌。 還好秋辭不再看他,垂著眼簾把煙重新含在唇間,略微斜身湊近了些。 盛席扉忙抬起手,一只手護著,另一只手搓動打火機。手指肚竟然打滑了,第一下沒打出火,只濺出一簇火星,第二下才躥起火苗,在風里顫抖地舔上秋辭含著的煙。 火苗在風里抖動,煙頭亮起火光,秋辭立刻便轉過身去。 盛席扉見他夾煙的姿勢不像老煙民,吸氣吐氣的神態卻顯出沉醉:深深一口吸進去,半晌才吐出一團煙來。又擔憂他的健康了,覺得他抽煙一定是過肺了。 秋辭低頭吸了幾口,才看過來,見他只是站著,有些意外地問:“你不抽嗎?” 盛席扉笑笑,“不抽了,你看這事兒挺逗的,每次從醫院出來都想抽煙,但也是從醫院出來才想要戒煙戒酒,想起健康有多可貴。”說完他就在心里罵自己蠢了,好像剛才敬煙是要故意害人家。 秋辭也是沒有料到他這么口拙,愣了一瞬后忍不住地笑起來,指間的煙在唇畔輕晃:“其實我不常抽。” 看出來了,盛席扉心想,“但是我看你吸得特別深,那樣傷肺,你試試只在口腔里停一下就吐出來呢?” “……嗯。”秋辭依然很聽話的,下一口吸進去后刻意留在嘴里,卻不受控制地往喉嚨里滑,就嗆著了。他拼命咳嗽,盛席扉忙拍他后背,拍了一下秋辭就趕緊躲開,一邊咳一邊拼命擺手,在咳嗽的間隙里艱難地說:“別拍……” 盛席扉無措地站著,見他咳出眼淚,忙又掏出紙巾來,拎出一張等待。 秋辭的咳嗽漸漸平息,接過紙巾,氣喘地擦眼睛,擦了幾下,抬頭看盛席扉。眼睛咳得紅紅的,鼻尖咳得紅紅的,嘴唇也咳得紅紅的,讓聲音聽起來也像是紅紅的了,“咳嗽的時候不能拍,越拍越難受。” 盛席扉抱歉地撓了下頭,“哦……我是前陣子給我爸拍痰拍習慣了。” 秋辭無奈地看著他,卻忍不住笑了。盛席扉也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他沒察覺是秋辭把他慣成這樣的,直接從秋辭手里拿過煙,走到垃圾桶前按滅了,扔進去。秋辭的視線跟著他,見他歪了下腦袋,有些天真的動作,皺起的眉頭也像是小孩子式的小小煩惱。 他回到秋辭身邊,向秋辭攤開一只手:“傻了我,還得跑一趟。” 秋辭覺得是自己傻了,不知道他在說什么,低頭傻乎乎地看他的掌心脈路分明的掌紋,發現和自己細碎的掌紋完全不同。 掌變成拳,拳頭里又彈出一根食指,指指他沒夾煙的那只手。秋辭呆呆地把自己的手抬起來,也是只拳,這才想起拳頭里握了團紙巾。 大手又攤成掌,在他的拳下顛了顛。秋辭像玩兒石頭剪子布輸了,愿賭服輸般地把手里的東西放到那只手上。 盛席扉收攏五指,把紙團握住,秋辭心里撲騰了一下,這是他擦過汗的。 突然想起小時候被要求讀《紅樓夢》,好像是在初一,要不就是初二。他在那方面晚熟得厲害,寶玉初試云雨情都沒讀出什么,卻唯獨在看到寶玉用湘云用過的洗臉水洗臉那段時莫名害羞起來。到現在都記得那種臉上突然發起熱,心臟也“砰砰”跳得沖擊耳膜,好像偷偷做了天大的壞事。 那時他不懂自己為什會害羞,也不敢問家長。時隔十幾年,這會兒懂了。 盛席扉邁著大步第二次走向垃圾桶,秋辭把風衣的領子豎起來,把臉藏了進去。 第24章 小狐貍 導航軟件的搜索歷史里還有秋辭家的地址,秋辭有些懷疑盛席扉看著陽光運動,其實挺宅,平時都不開車出門。 從醫院的停車場駛出去的時候,盛席扉指指身后,問秋辭:“你以前,經歷過這個嗎?” 秋辭知道他說的“以前”是他父親那次生病“以前”,“這個”是指近距離的生老病死。 “沒有。”去醫院探望盛席扉父親那次是第一次,這次是第二次,“你呢?” “我也沒有……我爸那次,是第一次。”知道朋友差點輕生,是第二次。盛席扉開著車,語氣神態平靜地說著沉重的話,“我以前從來沒有想過這些問題,什么病啊死啊。從來沒想過。直到我爸生病那回,真跟往我腦門上掄了一悶棍一樣,就感覺這一棍子敲下來,整個世界都變樣了……那一陣子特別迷茫,感覺特別無助,不知道要怎么著才好,真就是聽天由命,等老天爺一張一張地往下扔審判書……確實,在生老病死面前,別的都不算個事兒。” 秋辭扭頭看他,沒想到他心里是這么想的。本來他以為眼前這人是那種無所畏懼的性格,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卻原來也有感性的時候,也曾在無人時偷偷地彷徨無助。 秋辭在心里想,他說這些都是為了寬慰我呢,可他都不知道他父親為什么會生病,也不知道虞伶為什么退婚。 “……你父親,最近身體怎么樣了?” “已經能脫離拐杖走路了,就是還走不太遠,手上也沒什么勁兒……他的目標就是能接著種種花,能自己給花澆水、除蟲,要求再高一點兒,能用剪子給花剪枝……還好我們運氣不錯,找到一個好護工,照顧我爸,還幫我爸照顧他那些花。我爸搬出來的時候把他的花也都帶上了。” “你父親,他是回老家了嗎?” “對,我沒和你說過嗎?”盛席扉轉頭看了秋辭一眼。他差點忘了那次在醫院見過之后,秋辭就對他冷淡下來。他還以為他們一直如此親近,但其實是忽遠忽近。 “我挺希望我爸留在北京的,離我近一點兒。但是他說大城市住不習慣,車多人多噪音多,也沒什么認識的人,不如老家清靜。” 秋辭輕輕地“嗯”了一聲,聽著像是認同盛席扉希望能把父親接過來的想法,但又像是認同盛席扉父親說的大城市過于喧雜。過了片刻,他像是跑題地說了一句:“我吃過你父親做的菜,很好吃。”他語速偏慢,像是每個字都得先剝掉情緒的殼子才能連成句子。 盛席扉被他一句話弄得瞬間喉嚨里泛酸,忙咽下去,笑起來:“是,我家基本就是我爸做飯,我從小吃他飯習慣了,還以為所有小孩兒的爸爸都那么會做飯,后來才明白難怪鄰居家的小朋友都愛上我們家吃飯。” “別人家的小孩上你們家吃飯嗎?他們的爸爸mama批準嗎,還是偷偷的?” 盛席扉失笑,“這哪需要批準?小孩兒們在誰家玩兒到飯點兒,自動就留下來吃飯了,給那邊大人打個電話就行。”他想起童年,笑容里多了懷念和幸福意味,“不過也有挨罵的,老上我們家蹭飯,他爸媽覺得不好意思,就往我們家送些米啊油啊什么的。我們院兒不是教職工家屬院嘛,好多家長都是老師,都熟了——哦對,你們那個院兒多數是高中的吧?你們小時候管鄰居大人是喊叔叔阿姨還是叫什么什么老師?” 秋辭說:“喊老師。” 盛席扉會心點頭,“我們也是!我可遲鈍了,上大學以后才發現同學們都是喊別人家長叔叔阿姨,我才猛地意識到,原來我們教職工家屬院兒和別人住的地方那么不一樣!” 秋辭也笑了,回想自己小時候在家屬院了度過的單調又冷清的時光,竟也刨出些陽光燦爛的瞬間。 “我上大學的時候就在micheal的team做事了,第一次實習,從學校進到世界有名的大公司,發現自己好像什么都做不好,每天都只能做些雜務,很沒有方向感。有一次晚上加班,和micheal在pantry……嗯,在茶水間,碰上了。他問我工作怎么樣,我當時沒控制好情緒,被他看出來了,他就說,我是他組里的實習生,他有責任幫我進步,以后有問題都可以找他。我那時候比較幼稚,他那樣說我就當真了,后來遇到不懂的真的去找他,他都耐心教我……我后來才知道他有多忙,花到我身上的那些時間有多寶貴……后來micheal調回國,就帶了兩個人回來,其中一個就是我。如果不是他,我現在肯定還在國外漂著。” 盛席扉看了他一眼,“你是不是上學比別人早啊?” “……是,怎么了?” 盛席扉輕輕嘆了口氣,用心疼的眼神看了秋辭一眼,“雖說去美國讀高中是條捷徑,尤其你們專業,好像出國是必須項,但是你那么小一小孩兒,自己在外面得特別不容易吧?” 秋辭感覺自己被盛席扉襲擊了,被打得迎面倒下去,倒進他懷里。 盛席扉開著車,又忍不住去看他,見他轉過臉去看窗外了,便又多看了兩眼,把襯衣和大衣換成校服,把頭發上的發膠洗掉,想象出一個比現在小幾號的乖學生秋辭。 過了一會兒,秋辭轉過臉來,“我們公司很少有像micheal這樣顧家的男人,不愛泡吧,也不亂搞,努力工作就是為了給老婆孩子創造更好的物質條件……他這樣一病,他家里人可這么辦,他老婆和他感情那么好,孩子還那么小……他還那么年輕……真不公平……” “秋辭。” “嗯……” “我爸生病以后,我想了很多,也是產生特別多的疑問……后來知道我哥們兒又出了那種事,就突然意識到,不是為什么我爸會生病,也不是為什么我哥們兒會想不開,而是我們都進入到一個新的人生階段了,開始遭遇失去的階段。以前我們習慣收獲,習慣個子不停長高、力氣不斷變大、腦袋里的知識不斷變多、技能不斷增多……說句自夸的話,我覺得我們都算是比較聰明的人,也都很勤奮,我們就更習慣這種“收獲”……但是我這陣子突然意識到,人生注定是有一個最高點的,越過那個最高點,很多東西就要開始走下坡路,精力也好,體力也好,也包括身邊的人……可能從大學畢業那一刻起,生活才真正地開始,不再是單純地學習、進步、收獲,而是會有失敗、倒退、失去……這才是真的生活,之前只是一個簡單的訓練而已。” 秋辭想了一下,略有些傷感地笑了一下,“就像你訓練你的程序。” 盛席扉也笑了,“差不多就那個意思。” “你也會想這些東西嗎?”秋辭看向盛席扉的眼神里也帶了求知欲。 盛席扉笑著反問他:“什么叫我‘也’想?我又不是傻子……你是不是覺得我們理工專業的都特別二?” 秋辭矢口否認:“沒有。” 盛席扉挑眉,“哦,是嗎?那之前虞玲說我要是炒股肯定是滿倉梭哈,我看你挺贊同呢。” “我那不是贊同,我是當時不認識你,當然會聽你身邊人的評價。” 身邊人……兩人不約而同地沉默了幾秒,秋辭先認輸了:“其實我才是滿倉梭哈那種玩兒法。” 盛席扉挺意外:“真的?” “是呀。” “不愧是專業的,藝高人膽大。” 秋辭就說不是的,一直爆倉呢,所以不能再炒了,得把錢用在別的地方。” 盛席扉哈哈地笑起來,“比如說買房。” 秋辭也笑了:“對。” 兩人一起笑了一會兒,秋辭問:“我們剛才說到哪兒了?” 盛席扉將思緒往回倒了倒,“剛才說到你覺得我們理工專業的都特別二。” 秋辭笑得肩膀顫起來,“你別污蔑人……你接著說,你感覺自己進入到人生的新階段,然后呢?” 盛席扉手指頭在方向盤上敲了幾下,有些慚愧地說:“我沒明白你的問題。” 秋辭這時不僅是轉過頭來,身子也略微側過來,認真地解釋說:“你發現自己進入人生的新階段,那豈不是會冒出很多新的疑問?你怎么應對這些新疑問?” 盛席扉咧嘴一笑,“你怎么跟記者提問似的?” 秋辭把身子轉回去了。 盛席扉知道自己打岔逗咳嗽的臭毛病又犯了,右手在秋辭那邊虛虛地一抓,像是要把他的身子轉回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不是遇到問題一定要找出答案的那種?” 秋辭歪著頭,有點挑釁地反問:“你不是?” 盛席扉不由挑了下眉,他還真是! “但是我不著急,我允許有未解決的問題擺在旁邊,我不鉆牛角尖。” “我也不鉆牛角尖啊。” 盛席扉有點兒壞地笑道:“我也沒說你鉆牛角尖啊。” 秋辭看他終于與五官相得益彰的壞笑,感覺有點兒生氣,但又好像不是。他想起虞玲抱怨盛席扉這人情商忽高忽低,他現在非常贊同,他還發現這人一會兒成熟一會兒幼稚。 車里安靜時,盛席扉也自我檢討了,禁止自己繼續犯貧,正經起來,“我覺得發現新變化,就有點兒像從牛頓力學轉向量子物理,很多篤定的東西都不適用了,得去找新的定律,去創建新的模型。但是你知道,創建模型之前需要觀察和測量,所以這是一個逐步完善的過程,不是說我今天發現生活的新苡橋面貌,今天就要找出新的定律。”他說的時候是有些勁頭的,說完才開始擔心,是不是太賣弄了?但是為什么要賣弄呢?他可是一向討厭喜歡炫耀的人。 “量子物理?quantum physics?” “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