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娶弱腰 第34節
柳朝如謙遜地莞爾,“得空倒是得空,只是我不過不舞之鶴,只怕有心而無力,空負你所托?!?/br> 他澹然的語調里透著絲決心。可單有決心是不夠的。董墨睇他一眼,輕抬了下巴笑一下,“我信得過你?!?/br> “泰安州這頭呢?” 董墨擱下茶盅,態度怡然,“據紹慵說,濟南兩處鹽場近日來報損近兩百石鹽,別的地方也接連報了一百來石。這些大約就是孟玉章彌等人預備運往泰安州販賣的私鹽。” “你預備什么時候向朝廷上疏?” “沒拿到他們的明細賬,上疏也無用,上頭還有楚沛替他們周旋。我們在濟南,還不知北京的事,我家老太爺上月來信,說是楚沛提出要在京郊新建一處行宮,為皇上五十圣壽祝禱。” 柳朝如暗扣眉宇,“我雖小小縣令,卻也聽說,皇上這幾年年歲漸大,有些懶政奢靡的意思,引得朝中有些大臣不滿。怎么這時候還要修建行宮?” 董墨向左邊桌上歪一歪,手肘搭在上頭,手撐抵著頹靡而輕蔑的眼色,“對皇上來說,這就是楚沛最大的好處了。既能替他掣肘那些多話迂腐的嘴,又能弄來銀子。天下人要罵,也都是罵他楚沛,皇上仍是英明神武的天子,是他楚沛背著皇上,諂斃良臣,虧空國庫?!?/br> 朝廷里這些暗涌知道的不敢輕易說,似柳朝如這等不知道的,聽來難免灰心,“那你家老太爺費盡心機要拉下楚沛還有何意義?沒有了楚沛,也有別的人,自古就不缺jian臣?!?/br> 董墨在天子腳下長大,周遭皆是玩權弄術之人,他早已是無心可灰了。他閑態依然,面龐彌散著沒溫度的微笑,“我家老太爺也不過是打著懲jian除佞的旗號,想在內閣獨攬大權罷了。其實不論是濟南還是北京,為官為己的比比皆是。就連我,也不見得多痛恨孟玉等人,不過是想借他們的命得我的勢?!?/br> 說到此節,他凝著晦澀目光望住柳朝如,想了想,到底以直言警示他那一點讀書人的清高,“我不知你又是因為什么要急于置孟玉于死地,我一向只當你我為民為國。但此刻我有句話要勸你,為了你自己的目的,此番去南京,就得拿出些非常手段來,切勿心慈手軟,是拿他家人威逼也好,做餌也罷,都得叫那個姓謝的開口。” 一席話講完,柳朝如呆了呆,逐漸才醒過神來。隔岸觀火犯個狠勁不要緊,真到跟前見血見災,連他自己也說不準自己會不會心軟。 他低著眼夠桌上的茶碗,笑了笑,“許久不聽你這樣講話,一時竟有些不習慣。從前我最怕你將那雙眼睛落到我身上琢磨我,因為你看我,時時比我自己還透徹?!?/br> 董墨泠然一笑后,挪開了目光,又是一貫的克己溫良的態度,“我也久不這樣說話了,說句心里話吧,我也不想將人看得太明白,沒意思……” 說著,他倏然一笑,玩笑著:“都是叫我們老太爺給逼的,上月給我下了死令,叫我任期內,定要借濟南的鹽務虧將楚沛拖下水。要沒他的話,我也情愿睜一眼閉一眼。” 語畢聽見潼山進來報,說迎親的花轎借來了,董墨散逸地一揮袖,拔座起來,“領我瞧瞧去。” 花轎是在別的大人家借來的,重新裝飾一番,里外皆鑲滾了大紅妝花緞子,頂上四角,掛了好些穗子瓔珞,將一點先前的樣子都裹沒了,紅得太艷,反而沉重。 柳朝如心里很平靜,還跟與他無關似的,回頭打趣董墨一句,“只盼你也早日成家?!?/br> 董墨悶頭笑了下,眼落到抬桿上,上頭兜裹著的紅綢子像一只鮮紅是手,緩緩伸進他心里,掏啊掏的,將他一股曾涌上心間的沖動連血帶rou再度掏了出來。 歸到清雨園,他打發斜春出去,獨在書案后頭坐了半晌。那要成親的念頭先前不過是燈前的細蚊子,東一點西一點地飛一二次,這回卻像是雨后春筍,扎扎實實地冒出來,長在他心里。 近來與夢迢相處似乎又親昵了幾分,她若即若離的態度也像好轉了些,董墨不知道其中的因由如何,但他第一次想攤開來與她說一說。他可以無所謂地愛一個幻影,但想娶她為妻,要同家中糾纏打官司,總要知其底細。 夢迢這頭卻為梅卿的事不得不在家耽擱幾日,那日董墨去,她便故作煩難地對董墨嘆道:“何家在天津衛有門親戚嫁女兒,闔家都要去,偏巧他家奶奶這一向身子骨不大好,勞頓不得,去不成了,想請我往他家去住幾日,陪著她說話,以解寂寥閑悶?!?/br> 董墨正吃茶,聞言略頓了頓,眼內倏地滑過一點幽光,腦中冷不丁地敲了記警鐘。太巧了,那么碎片似的巧合在他腦子里一個乍回間拼接起來,嚴絲合縫得惹人聯想。 然而面上,他仍舊閑怡地將茶呷了一口,笑著,“這何家也嫁小姐……近來辦喜事的人真是多。” 太陽一日比一日晴暖,夢迢有些懶懶的,思想也有些怠惰,竟沒聽出他話里隱疑。她支頤著下巴,只顧著裝得一派天真,“還有誰家嫁小姐?” 董墨睇她一眼,銜著盅,眼皮往吃干凈的盅底垂,“孟府臺家,不是與書望定的親?婚期也是在近日。聽說孟府臺家里為這事忙了好些日子,連我這個保山也沒功夫請?!?/br> 夢迢托著一張珊珊笑臉,眼稍松快地彎垂著,“瞧我,都忘了這一樁事了??峙陆鼇砣兆雍茫蠹叶级ㄔ谶@些日子結親。人家不請你,八成是忙忘了,你還缺一頓席吃?” 董墨將一絲笑長久地噙在嘴角,悠哉地抿了抿唇上的水漬,忽然又道:“你是見過書望的,他成親擺酒,我是要到他家里吃席的。不如你同我一道去賀一賀?” 真到那日,孟府里也是要擺酒宴客的,還要送梅卿出閣,夢迢哪里脫得開身?她隨手拈來個堂皇的借口,“不好,過年他家里冷清清的沒什么客,隨你一道去拜見拜見就罷了。到他成親,不知多少客,我是你什么人?又是他什么人?我什么身份去賀?恐怕唾沫星子也要將我淹死在那里。” 董墨緘默一會,壓下此惑不提,反轉來一雙曖昧的眼,“那么你想做我什么人?” 倏地問得夢迢驚駭啞口,臉上好一陣才后知后覺地浮起紅云,像個臨嫁的新娘子描的斜紅妝。她對自己說這不過是戲臺子上一種恰當的演練。但彼此都清楚,就連唱戲的也不見得能演得如此惟妙惟肖。 她無法忽略心里一點竊喜,即便知道絕沒可能,也仍然竊喜。因此喜也喜得有些凄涼。 董墨倒是略過了那點蛛絲馬跡,屢次隨本性轉襲來的懷疑,都這樣被他一手擋開。他又情難自禁地,傾注給她所有的目光。 夢迢被他看得臉益發紅了,忙向窗戶轉臉,“你只管看著我做什么?” 他忽然將兩手撐在炕桌上,欠起身,偏著臉追她眼,“我真想親親你,不知算不算冒犯?” 夢迢斜他一眼,想不到他的眼就懸在臉畔,她發窘地忙轉回窗上去,把雙膝抱著,簡直不知怎樣答好。 他把問題拋給她,叫人左右為難,說好像有些沒廉恥不矜持,說不好……心里又不是這樣想。只好閉口不言,把臉埋進雙臂里去,心卻砰砰地等著。 董墨似乎也還等待著她的答案,熱滾滾的呼吸始終縈在她耳畔,漸漸吐納得有些發急。夢迢整只耳廓被熏紅了,他像在急促地說著情話,隔著一扇窗,只有他唇動的影,字字句句都得憑她去猜。 最終猜得不耐煩,她又抬起頭。董墨卻端回身去,那雙眼趿馳撩逗地含笑。夢迢惡狠狠剜他一眼,拾起桌上的一柄紈扇向他擲去! 扇子滴溜溜打著轉,正中董墨額角。他也不生氣,反而輕浮地拾起扇遞來,“怎么又慪起來?你沒答應,我哪里敢親。” “頭兩回我也沒答應!” “是么?”他勾著唇角一笑,“那是我失禮,過已過去了,這會就別追我的罪了,好么?” 更是將夢迢慪得不清!立足下榻,說是去廚房端點心,經過時抬著下巴頦朝他靴上狠狠踩了一腳。 她躲到廚房里,端著點心碟子不肯出去,倚在門上望那棵蓊薆的槐樹,結著滿樹白花,風吹漫天碎玉,她也寄希望于這風,將心跳吹平,將臉上紅云吹散,將徒生的一點快樂吹冷。 落后幾日,董墨果然不來了。夢迢抽出空與老太太料理梅卿出閣的最后事宜。孟玉那頭忙定運鹽的事,也在家幫了兩日忙。 閑暇時還與夢迢說起:“我近日往鹽運司去,與一個年輕主簿多說了幾句話。我看他不錯,正好將玉蓮許給他,已經說定了,梅卿一去,接而便打發玉蓮去?!?/br> 夢迢正瞧席面的菜品單子,眼也沒抬,“你瞧著好就對姨娘去說,又不是我的妹子,我只要你早早打發她出去,至于嫁給豬馬牛羊,都與我不相干?!?/br> 一早便與銀蓮知會過,急雖急了些,可銀蓮心里計較自己已不是正經主子,她妹子愈加沒大立場在這府里長住,如今得了門可靠的親事,早去倒安心。于是已與孟玉說定。 孟玉在榻上支著腿吃茶,炕桌擺著一甌新出的葡萄,他掐一顆扔進嘴里,“她自然是高興的。這里告訴你,是想問問你,她妹子嫁人,陪她多少東西合適?” 這時夢迢才放下帖搭他的話,“你做人姐夫的想陪多少呢?” “要我說……”孟玉慢吞吞地咽喉頭,只怕說多了夢迢不高興,“小妾的娘家人也不算自家人,我陪她百把銀子也就夠了,你說呢?” 夢迢凝眉思索一會,卻笑了,“我看這些閑雜事你就別cao心了,你忙你外頭的事情去。要信得過我,她妹子出嫁的事也交給我辦。” 這話不日便傳到那玉蓮耳朵里,她跟著她姐住在一個院內,心知不是這家的人,只求jiejie享了榮華富貴,她也跟著沾光抬了身份。如今果然如愿,定了個鹽運司的主簿,雖是不入流,也是在官場混跡,總是高人一等。 進一步便愁嫁妝,如今聽見老爺不管了,一并都交給了太太,她少不得憂心,趁著午飯向銀蓮打聽,“姐,你說太太能陪我多少?你瞧見梅姑娘的嫁妝單子沒有?又是上好的家私、又是好些頭面首飾,又是現銀子,加起來沒有五千也有三兩千銀子呢!不知到我頭上,能有多少?!?/br> 銀蓮叫丫頭收了殘桌,拉著她到榻上低聲勸,“梅姑娘是太太的妹子,不是咱們能比的。你不要想她那樣的排面,只想比從前好就是了。我這里攢了有一百來兩銀子,都給你帶去,太太張羅,少不得也有個一二百,這些就是咱們從前想也不敢想的了?!?/br> 斗轉星移了,成日山珍海味穿羅著錦的,也把玉蓮的胃口養大起來,聽見二三百,還悶悶不樂,“一二百……太太總不會偏心到這地步,她妹子出閣好幾千,你的妹子出閣一二百,也太不公了些。況且那也不是她親妹子,不過是個養女……” 聞言,銀蓮端起腰,拿出兩分當jiejie的威勢,“你這話可講道理???太太是太太,我是妾,充其量只是半個主子,如何與太太比?梅姑娘就不是親生,也是老太太一手養大的,老太太當她親女兒,太太拿她當親妹子,容得咱們在這里議論她的不好?你快少替我惹些是非吧。況且自打進了府里,太太一不曾刁難我們,二不曾虧待我們,成日送料子吃食,每月的份例給的并不少。玉蓮,人要曉得知足呀?!?/br> 玉蓮是半句話也聽不進,趕上次日小廝送梅卿的嫁妝去柳家,她就守在梅卿院外看,一件一件地細數,心里益發深重期盼。 正巧夢迢吩咐著管家出來,迎面瞧見她,循著她的眼將那些髹紅箱籠看一眼,走到她面前去和藹地笑,“你的好事也要近了,還急著來瞧梅卿的好事?羨慕她?沒什么好羨慕的,過些日子就輪到你了。” 玉蓮忙福身請安,脹得滿面通紅。落后踟躕一瞬,湊到夢迢眼皮底下,堆著殷切的笑臉,“我沒有父母,jiejie又是個軟脾氣,一切全靠太太費心張羅。只盼著太太憐惜,多心疼心疼我?!?/br> 這日太陽分外刺眼,夢迢舉著一柄海棠絹扇遮在額上,“你倒比你jiejie能說會道,你jiejie一味的怕我,也不知她怕我什么,我難道還不夠和善的?倒是你,比她會出頭,性子比她強。” 她站在門前的石蹬上,比玉蓮高出一個頭,看玉蓮時,總是斜睨著眼,唇角冷峭地勾著。 因此玉蓮聽她這話,也拿不準是褒是貶,心里怙惙,臉上陪笑,“我們姊妹沒了父母,俗話說長姐如母,我一生原本都憑著jiejie。如今jiejie既跟了老爺,別說jiejie,就連我,也就全仰仗老爺太太了?!?/br> 夢迢慢洋洋地笑一聲,“我既然答應老爺攬了你的事,就不能虧待了你。你雖不是我的meimei,也是從我家里出去,就不為你,也要顧著家門的體面?;厝グ采戎?,等我忙過了梅卿的事,把嫁妝單子擬定了給你們瞧?!?/br> 言訖,她將額上的扇翩然掣下來,在空中劃了條漫不經心的弧線,腰肢懶懶地搦動著,往路上去了。 不日梅卿成婚,府里鬧起來,一干招待的宴廳席面皆設在東園那頭,滿濟南差不多的人都來了一趟,照例是老太太與夢迢款待女眷,孟玉在前頭招呼男客。 一時絲竹管弦,鑼鼓笙樂無所不有。蘭堂光暖困金釵,梅卿梳妝好了獨在屋里坐等,隔著窗戶,那些熱鬧仿佛天外之音,昨日還是席中人,今番全不與她相干了。 她只靜候著嶄新的日子,窮是窮些,可看柳朝如的品行,那日子就算不是金樽玉盞,也是綠蓋舞風,恬靜和美的。 偏這時聽見個男人聲音,像個金錘砸在夢上,將好好個憧憬砸出條裂縫。梅卿趕到外間一瞧,可不就是章彌,怎么跑到新娘子屋里來?梅卿將引他進來的個小丫頭狠狠剜了一眼! 章彌卻笑,“不要怪她,是我叫她引著來的,問過你姐夫了,你這里沒外人,不妨事?!?/br> 梅卿心里雖不高興,可奈何他送她不少陪嫁東西,也就勉強應酬,吩咐丫頭,“瀹盅茶來。” 章彌擺擺手,坐也不坐,只等丫頭出去,他圍著梅卿打量她那身錦繡繁榮的大紅通袖袍,嘖嘖稱贊,“很是有些新娘子的模樣嘛,別說,這一身打扮比往常,又有些滋味?!?/br> 梅卿瞥了眼他那雙淌著涎液的眼睛,往邊上讓了半步。他察覺,剪起兩條胳膊吭哧吭哧笑,“你瞧你瞧,丫頭,我不過是來送一送你,你瞧你這樣子,恨不得立刻就跳出我的眼皮外。怕什么?我不是白來地……” 說話樂呵呵地掏了張二百兩的寶鈔提溜在她眼前,“前頭給你那些,只怕你家老太太昧了你的去,這個你悄悄拿著,就是嫁了人,咱們也終歸算一家人,我還能不想著你?往后在夫家受了氣,也盡可來找我,我這把老骨頭雖沒什么天大的本事,銀子還有兩個,總不會虧待了老相好?!?/br> 這篋話講得極為輕浮,梅卿隔著懸空的寶鈔看他的眼,里頭也含著些色.瞇.瞇的輕蔑。 可她縱然千般厭恨這些人,與銀子卻是沒仇的。她抬手抽了寶鈔,奉上個笑臉,“謝您老的好意。” 章彌拈著須笑了聲,目光更有些飄飄蕩蕩的霪意,像條細細的蛇,往梅卿密封的圓襟口鉆了一會。 鉆不進去,他便抬腳走了,“往后遇到要我幫忙的,只管開口。” 梅卿心里只罵他是做夢!她立志要做個踏實良婦,如今心愿已盡,仿佛脫胎換骨,從前的齷齪,是半點也不想再去瓜葛! 但一個人想完完全全摒棄從前,是不大可能的,她厭嫌且不耐煩的眼色在拜別父母這一章程上,終于也有了絲柔軟的松動。 上首坐著老太太與孟玉,夢迢不便與柳朝如打照面,送妹子出閣的差使自然落到了孟玉身上。他在上頭不痛不癢地坐著,說了兩句場面話。梅卿也不冷不淡地應著,全無一點不舍。 然而當目光落到老太太身上,心里卻不知怎的,倏然有些悲傷。她不是她生的,也切實是被她利用一場,可檢算世間,她的確只有這兩個不親不疏的親人。要說不恨是假的,可這恨里,似乎總縈絆著一縷難琢磨的愛。 今日這愛浮上來,令她看老太太,又帶著一絲高高在上的憐憫,仿佛她是由泥坑里跳出去了,回頭再看那些與她曾同涉一段風雨之人,那些人淋得落湯雞似的,裙上拖著泥濘,她站在屋檐底下,充滿一份不能再同悲同哀的同情。 她往前一步,身上佩環叮當,去握了握老太太裙上的手,“娘,女兒去了?!?/br> 老太太不知哪里來的不自在,手上像陡然間落了滴guntang的水,連心也被燙緊了幾番。她笑著把眼別開,對著旁人笑,“這丫頭……” 聲音已有兩分咽梗,她唯恐給人聽出來,忙把手抽了出去。可又像舍不得似的,沒敢挪開,掩著袖,握了握梅卿的手,“快去吧?!?/br> 柳朝如也跟著上前拜了拜,把她眼梢一點淚光暗窺了窺,領著梅卿去了。 這廂上了花轎,幾經顛簸,片刻就將梅卿心里那點離情別緒顛散。她豎著耳朵聽,只聽見幾串零散的炮仗響,后起的喜鑼歡鼓也不如想象中喧囂,細細辨別,連市井里的議論聲也似乎并不怎樣沸騰。 撩開簾縫瞧一眼,隊伍一眼就望到了頭,哪里比當年孟玉迎娶夢迢的陣仗。她心里很有些失落,稍刻又寬慰自己,自然比不得,當年孟玉迎夢迢,不過是迎她進一個金銀污穢同筑的窩。 而她是不一樣的,她是擺脫那些混沌不堪,朝個干凈世界里爬去。干凈世界嘛,自然冷清些。 花轎抬到柳家小院門前,倒熱鬧,一班人圍來瞧新娘子,梅卿隔著蓋頭感受那些好奇艷羨的目光,心里重又提起兩分得意滿足。 柳朝如將她送進屋里,便出來陪客。滿院里最體面風光的客人自然是董墨,此刻卻清清靜靜地坐在那里。滿院□□品的小官不認得他,見他態度冷淡,眉目疏離,也懶得來招呼,他也樂得自在。 柳朝如將他拉到廊下,避著人與他敬酒,“知道你不愛應酬,賀也賀過了,你的心意我知道,你先回去吧,過兩日我再設宴獨請你?!?/br> 董墨將院內鼎沸人群脧一眼,斂了斂眼色里的不耐煩,笑著,“你的大喜之日,我怎好先行離席?” “收起這些客套話吧,你我之間,不必說這些。套車來的?小廝呢?” “走來的,仍舊走回去。”董墨作揖告辭,走出去兩步,倏地折返回來,“迎親拜別父母,必然是見過孟府臺了?” 柳朝如以為他是問公事,笑道:“不是剛出了一批鹽?就坐等著收銀子了,面上自然帶著喜氣。一貫的穩勢,與我說了幾句,轉來轉去都是些場面話,既不深也不淺,規規整整的一副連襟態度。” 董墨淡淡頷首,在踟躕中沉默了一會,眼皮不經意地輕掀,“他那位‘濟南第一美貌’的夫人呢?果然是第一美貌?” “沒見到。聽說為了打發小姐出閣,一連忙了許多日,累倒了,休養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