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長逸沉默后，同意了，幫芝莉和孩子安排在軍區(qū)招待所。

    “芝莉一下子像是長大了?！?/br>
    回到家里洗完澡，穆冰瑩感慨道：“以前總感覺阿依成熟，芝莉就像是meimei，今天感覺芝莉比阿依還要成熟?！?/br>
    顧長逸哄著兒子入睡，“生死最能讓人產生變化。”

    穆冰瑩抹上雪花膏，轉身抱住顧長逸的腰，貼在他的后背上，“你好好養(yǎng)傷，我去學校報個道就回來。”

    顧長逸將被子蓋在兒子身上，回身抱住媳婦，“推遲這么久沒去報道，會耽誤學業(yè)嗎？”

    “不會，我們上戰(zhàn)場的學生，都被學校重點表揚，聽說名字都寫到校園墻上了 ，再說我本來就選好了專業(yè)，找好了導師，比其他學生早完成了很多課程，不用擔心。”穆冰瑩小心避開他的左邊胸口，“我聽李如說，軍區(qū)已經安排好了戰(zhàn)后心理醫(yī)生，你和特戰(zhàn)營的戰(zhàn)士們是不是要盡早去看一看。”

    顧長逸剛“恩”完，突然一頓，“我？”

    穆冰瑩坐直身體，正視他的雙眼，“你最近的心理狀態(tài)，有多不樂觀，不需要我說明白吧？”

    作為枕邊人，怎么會發(fā)覺不到他的心理問題，早就發(fā)現(xiàn)他不敢入睡了。

    每天晚上剛躺到床上的那幾個小時，他要驚醒幾十次，這都是少說了的，就像是不敢入睡，一入睡就要醒不過來似的，跟她當初在夢里的夢魘完全兩回事。

    他這種比她那種更折磨人。

    顧長逸緊繃的雙肩沒有松懈，他是有心理問題，但他知道，這不是戰(zhàn)后創(chuàng)傷，去看戰(zhàn)后心理輔導沒有半點作用，但為了安撫媳婦，還是道：“戰(zhàn)士們已經開始安排了，很快就會輪到我，等你回來，你也要去看一下?！?/br>
    穆冰瑩沒有反對，很多時候當下經歷逝去的反應，都會深藏一大半起來，事后會慢慢泄露出來，折磨精神與情緒，讓人一遍遍回想當時，以及感受逝去后的一次次落空，更重要的是，會腐蝕人的潛意識，讓人在經歷大事時，產生退縮。

    因為面對死亡，人會有本能的求生欲望。

    “好，等我回來，我們一起去看?！?/br>
    兩人晚上才商量好這事，早上就收到了穆炎精神和心理出現(xiàn)問題，需要單獨隔離訓練治療的消息。

    顧長逸和穆冰瑩趕到的時候，穆炎已經被打了鎮(zhèn)定劑熟睡。

    葉豐解釋道：“第一次上戰(zhàn)場，目睹了大量傷亡慘狀，又一下子失去那么多朝夕相處的戰(zhàn)友，追根溯源，他認為特戰(zhàn)營犧牲那么多人，是因為他急功好利，沒聯(lián)系上你，聽了指揮部的命令，帶人直接上高地，才會造成這么多的傷亡，沒安葬好戰(zhàn)友，心里還有安葬戰(zhàn)友的念頭撐著，一確定好安葬了，心魔就出來了，目前已經嚴重到影響他的聽力。”

    顧長逸面色微變，穆冰瑩心里也跟著著急，“那目前的訓練治療辦法能讓他恢復正常嗎？”

    葉豐搖頭，“還不確定，解除心魔得靠他自己，外界用的辦法都是輔助。”

    “跟他沒關系。”顧長逸站在病床前道：“就算聯(lián)系上我，直到敵軍高地，不可能不傷一人下來。”

    葉豐點了點頭，“人死不能復生，他暫時邁不過去這一關。”

    正當顧長逸眉頭緊皺時，龍海從外面快步走進來，“團長，瓦爾的家屬已經帶著他的骨灰走了?！?/br>
    “芝莉？”穆冰瑩驚問：“去哪里了？回島上了？”

    龍海搖頭，“不是，是去火車站，我已經派人去跟著了?！?/br>
    顧長逸抬步往外走，穆冰瑩迅速跟上。

    出了病房，走廊上經過一群穿著藍白病號服的女病人，擦肩而過時，穆冰瑩突然發(fā)現(xiàn)童馨就在其中，驚訝停住腳步，“童馨？你怎么了？”

    童馨沒有任何反應，就跟失了魂似的，跟著其他病人往前走。

    葉豐出來后看到，解釋：“這些都是從戰(zhàn)場上下來的軍人，因為經歷大量傷亡，精神受到刺激，導致精神狀態(tài)失常，正在這里接受心理治療?！?/br>
    穆冰瑩皺了皺眉，沒時間停留，跟著顧長逸一起先去找芝莉。

    顧長逸身上有傷，車子不能開得過快，即便這樣，還是追上了芝莉，因為芝莉背著裝著瓦爾骨灰盒的背包，前面又掛著日木，沒有擠上公交車，選擇步行去火車站。

    追上芝莉的時候，已經到了火車站門口，顧長逸與穆冰瑩看著汗如雨下的芝莉，突然默契的沒有下車。

    他們在芝莉身上，看到了彝族人的韌性與堅強，明白了芝莉不想麻煩組織和島上的人，不想后半生帶著兒子活在大家的同情里。

    最終顧長逸安排了兩個人，讓他們默默護送芝莉回鄉(xiāng)。

    軍區(qū)撫恤金和補助費用今天才會下來，穆冰瑩將包里的現(xiàn)金都拿出來，一共有六百多塊，交給護送芝莉回鄉(xiāng)的人，讓他們到了以后，務必交給芝莉再走。

    回去路上，穆冰瑩握住了顧長逸的手。

    顧長逸又握緊她的手道：“媳婦，謝謝你，謝謝你陪著我一起處理戰(zhàn)后的事情。”

    穆冰瑩笑了笑，“你忘啦，以前你總說，我們夫妻之間，不用說謝。”

    顧長逸露出這些天第一個笑容，笑容很淺。

    去首都前一天晚上，一家三口又度過了非常難得團聚的一夜，穆冰瑩刻意沒將顧蔚陽送去穆溪村，也沒交給婆婆，就是為了讓兒子分散顧長逸的注意力，讓他晚上回來有事可做。

    穆冰瑩幫兒子扣好扣子，“陽陽，要照顧好爸爸，知道嗎？”

    顧蔚陽小同志自己扣著紐扣，認真點著小下巴，“知道，要保護好，爸爸?！?/br>
    穆冰瑩捧起兒子的小臉親了親，“陽陽真乖，你保護爸爸，爸爸也要保護你，你們互相保護，等著mama回來?！?/br>
    看著母子倆的互動，顧長逸扯了扯嘴角，走到媳婦旁邊吻了吻她的額角，“不用擔心家里，首都曹丑牛和老二那邊，還得麻煩你過去看看?！?/br>
    穆冰瑩抱了抱他，“放心吧。”

    本來張婉想省錢買坐票，穆冰瑩直接都訂了臥鋪，張婉家的老大已經大了，正好可以湊三張臥鋪票，都待在一間房間里，一路睡著去首都，大人也不會覺得累。

    到了首都，沒有先回家，直接去了首都軍區(qū)總院，找到了曹丑牛的病房，一家子抱在一起激動哭了一頓，確定完曹丑牛中彈傷口已經恢復了，沒有其他問題之后，張婉提著好些日子的心才踏實下來。

    軍區(qū)情況，張婉都很清楚，穆冰瑩沒有在這影響一家人團聚，去了顧飛躍所在病房。

    顧飛躍在戰(zhàn)場上受了刀傷，還沒有好好休養(yǎng)，就遇上了特戰(zhàn)營戰(zhàn)士，那幾天也是在日夜不分的幫忙，天氣炎熱，導致傷口發(fā)膿惡化，當時沒有跟著一起回軍區(qū)，而是跟著回到了首都軍區(qū)總院。

    穆冰瑩一推門進去，看到床上腿部裹滿紗布的人嚇了一跳，“你怎么了！不是就胳膊受了刀傷嗎？！”

    顧飛躍僵硬轉著頭，看到穆冰瑩后一笑，抬起手揮了揮，“大嫂，你來了?！?/br>
    聽到他說話精神十足，穆冰瑩眉頭擰起，走過去詳細檢查一番，確定他的腿沒有任何問題，疑惑道：“你這是干什么？”

    “沒什么事，放心?！鳖欙w躍拿起旁邊剪刀，剪掉腿上的紗布，“我懶得應付別人的邀約，就想出了腿斷了，走不了路的招數(shù)，讓別人少來約我出去，打算靜一靜?！?/br>
    穆冰瑩長松一口氣，“你嚇我一跳，還以為我們走了以后，你又被敵軍傷到了，好好的，想這種招數(shù)做什么，不是咒自己嗎。”

    顧飛躍扔掉紗布，倒在床上嘆了口氣，“是啊，好好的，想這種招數(shù)做什么。”

    穆冰瑩察覺他的聲音不對，“你怎么了？沒人來約你出去玩兒了，又覺得無聊了？”

    “不是。”顧飛躍搖了搖頭，“人啊，還是經不起試探。”

    穆冰瑩眉頭擰得更緊，不知道他在說什么，靜靜看著他。

    看到大嫂的眼神，顧飛躍自嘲一笑，“就我那個，爸和大哥都不支持的女朋友，我本來是為了應付其他人，誰知道那天她也來了，自打知道我腿不一定好得了后，人就再也沒來看過我?！?/br>
    穆冰瑩驚訝“啊”了一聲，“怎么這樣……”

    顧飛躍又嘆了口氣，單手枕在腦后，漂亮的眼底藏著一絲落寞，“現(xiàn)在只能往好的方向想，幸好大哥反對后，我心里就有了準備，感情沒那么深，否則真是要了命了。”

    穆冰瑩沒做聲。

    過了好一會兒，顧飛躍又低聲道：“其實也要了半條命。”

    “……我去問問她？或許人家遇上了什么事。”

    穆冰瑩說完，顧飛躍雖搖頭了，卻沒說什么反對的話，大概知道了他的意思。

    當天下午回到家里，放下東西后，洗了頭發(fā)和澡，沒有耽擱時間，當即就去首都財經大學門口找到了戈雅。

    第210章

    “大嫂。”戈雅輕輕喚了一聲， 語氣很是平靜，之后便靜默了，不再說話。

    穆冰瑩看著眼前的姑娘，她的雙眼依然像初見時一樣純樸而幽靜， 眉宇里也依然很堅毅， 只是整個人氣場變得更孤獨了，就像是缺少了最致命的軟肋， 真正達到了無可匹敵。

    這種無可匹敵之下， 穆冰瑩知道戈雅不是無動于衷，相對而言也明白了戈雅可能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才不去看飛躍， 但為了最后一絲可能， 照著來時的準備開口：“戈雅，你好，飛躍受傷了，我聽說你去過醫(yī)院看飛躍， 這幾天都沒有再去，最近是遇到什么事了嗎？”

    戈雅抿了抿嘴角，眼神變得愈發(fā)幽靜，“我參與了導師的貧困山區(qū)水泵整改項目，總要往外面跑?！?/br>
    穆冰瑩盯著她看了一會， 微微點頭，“我想問一下， 你和飛躍現(xiàn)在還是男女朋友嗎？”

    戈雅沉默良久， 沉默期間氣場緩緩變得緊繃，穆冰瑩也不催促， 靜靜等著她的回應。

    晚風輕拂， 夕陽染紅了天， 溫柔而浪漫，戈雅不合氛圍的語調響起：“不是?！?/br>
    穆冰瑩拎著小包的手收緊，當看到戈雅眼里裝進了紅透的晚霞，手又慢慢松開，調整鼻息后道：“這一次如果能想清楚，你們以后的路也許就沒有人會阻攔了?！?/br>
    話音落下，戈雅眼里浮現(xiàn)明顯的掙扎。

    都是聰明人，戈雅知道顧家人對她的反對，她也理解別人為什么會反對，同樣理解穆冰瑩此刻的話里是什么暗示。

    穆冰瑩有心想助推這兩人一次，但知道不能把顧飛躍腿沒受重傷，不會站不起來的真實狀況說出來，否則就失去了選擇的意義。

    眼下就是要看戈雅愿不愿意去接受她以為的顧飛躍，這次接受了，以后顧家任何人都不可能再反對他們倆在一起。

    即使有人執(zhí)著反對，也沒了意義，因為顧飛躍不會再去聽，他會堅持選擇和戈雅在一起。

    最近讓人黯然沉悶的事情太多了，穆冰瑩心里是很期待戈雅繼續(xù)選擇顧飛躍。

    只要戈雅選擇了，就不會有她想象中的痛苦與壓力，兩個人感情會增進得很快，變得很好，大學畢業(yè)后，他們會一起去做扶貧工作，改善她的家鄉(xiāng)，改善社會和人民條件，推動國家發(fā)展，完成她的夢想。

    事業(yè)與愛情相輔相成。

    然而，戈雅避開了穆冰瑩眼神里的期驥，低聲道：“大嫂，從象背大荒走到公社，需要翻越三座大山，走上一天一夜，我能來上大學，是洞里上到六七十歲的老人，下到七八歲的孩子，餓著肚子背上糧食翻山越野走了一天一夜換來的，我用著從他們一天一頓口糧里省下來的路費來到首都，不是為了守在一個人身邊，成全我的美好愛情。”

    這次是穆冰瑩沉默良久，看著戈雅面前的地上，出現(xiàn)一個接一個的圓形小水滴，嘆了口氣：“戈雅，你想回報家鄉(xiāng)的人，因為他們對你有所付出，想要回報就得付出，這樣的道理，你早就學會了，結果等到做的時候，只是換了一個角度，你卻忘記了?！?/br>
    說到一半，穆冰瑩停下來了，覺得這件事既是當局者迷，又是當局者非常清醒，旁人的想法，只需要點到即止，沒必要戳破這一層窗戶紙。

    戈雅并沒有接下去她的話，只是低頭道：“對不起?！?/br>
    聽到這話，穆冰瑩腦海里浮現(xiàn)了“及時止損”四個字，也慶幸剛才停下來了，沒有浪費更多的口水。

    “祝你，早日達成所愿。”

    穆冰瑩平靜說完這句話，沒等戈雅回應便轉身離開。

    一直走出去很遠，直到拐彎的時候，突然回頭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戈雅還站在那。

    學校門口空無一人，火紅的晚霞披在戈雅身上，她仿佛真的變成了空無高原上生長的血紅春蘭，透露給世人的是美麗壯闊，真正的內心卻是封閉孤獨，高處不勝寒的孤獨。

    ……

    再次來到顧飛躍的病房，顧飛躍沒有主動問，穆冰瑩也只是簡單說了一句：“我去找過戈雅了?！?/br>
    后面的話，她沒有說，顧飛躍也沒有再問，過了兩天，他就出院回學校了。

    穆冰瑩也去學校報了道，回了學校才知道，他們上戰(zhàn)場的事已經傳遍了整個校園，不知道是誰透露出來的，她和顧飛躍在后方醫(yī)院抓住敵方臥底，及時避免后方醫(yī)院被炸毀的事，大家也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