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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李治此時坐在轎輦上,扶額輕揉。 德安看見婉兒走近后,在離轎輦三步的地方示意婉兒留步。 婉兒領著紅蕊跪地叩首,“妾,拜見陛下。” 李治并不是第一次見她,去年在吐蕃王子的宴上,他便見過她。那時候還是個娃娃模樣,如今看來,眉眼已舒,倒出落得亭亭玉立了。 只是,那馬球上裹挾的刀刃太過鋒利,想必那一刀傷得她不輕。所以,就算養了八日,面色還是一樣蒼白。 李治安靜地看著她,并不命她起身。 婉兒一直維持叩首的姿態,繃扯得傷處嘖嘖生疼,不一會兒便已疼得滿額冷汗。 德安眼尖,瞥見了她的身子正在輕顫。他不由得往天子這邊看了一眼,低聲提醒道:“陛下,才人還有傷。” 李治沉聲道:“朕心里也有傷,足足折磨了朕十五年。” 德安不敢多言,瞧見李治遞來了眼色,他連忙帶著隨侍們退出了十步之外,偌大的中庭只剩下了天子與才人。 “跪近些。”李治繼續沉聲命令。 婉兒直起身子,忍痛跪著往前挪了兩步,再次叩拜,“妾,拜見陛下。” 李治的身子微微前傾,捏住了她的下巴,讓她緩緩直起身子,“知道朕為何不讓你起來么?” 婉兒靜默,沒有立即答話。 “即便脫離了掖庭,只要那個罪名尚在,便永遠都是罪臣之后。”李治倒不與她繞太大的彎子,他知道她是個聰明人,蒼老的手指托著婉兒的臉迎上刺眼的陽光,“這種滋味,會伴隨你一世,甚至伴隨你的孩子一世。” 婉兒被陽光刺得難受,很快便噙起了眼淚。 李治眸光微沉,這樣含淚不語的美人,總是讓人猝不及防地心疼。他仔細端詳著婉兒的臉龐,她的眼睛像上官儀,溫柔又清澈,可柳眉微揚,恰到好處地勾勒出了一抹冷冽之意。 若是他再年輕個十年,扶植這樣的女人與媚娘相爭,誰輸誰贏興許未有定數。 “是妾……做錯了什么?”婉兒輕聲開口,眼淚涌出眼眶,像是一只絕望的待人宰割的紅眼小兔子。 偏偏,這只小兔子只有倔意,卻沒有怯色。 李治松了手,婉兒終于可以垂下頭,躲開那刺眼的陽光。 “今日沒有,明日就不知道了。”李治望向了含光殿虛掩的殿門,他知道媚娘與四個孩子都在里面,等他聽完所謂的“證據確鑿”,定下最后的罪名。 婉兒低首,“妾會事事謹言慎行。” 李治卻笑了,“你要清楚,哪些話該向朕說,哪些話不該向朕說。” 婉兒收攏十指,杵在地上一動不動,她已經領悟了天子的來意。 “事成之后,朕許你無罪之身。”李治不必挑明,他相信婉兒聽得懂,“上官氏的興亡,全在你一念之間,別讓朕失望。” 立即答允,反倒不可盡信。 李治今日也知道不會得到一個肯定的答案,他只是來起個頭,告訴她,只要媚娘在世一日,或是當權一日,上官儀的案子便無人能反。要想從罪臣之后變成無罪之身,讓上官氏重回當年的清白世家,婉兒只有一條路可以走,便是站天子這邊,成為天子的暗子。 于李治看來,武后如此施恩于上官婉兒,不過是做給朝堂那些人看的,所謂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哪怕是罪臣之后,只要有可用之處,武后皆可收用。 哪怕隔著一個滅門之仇。 李治料定馬球一案了結后,武后一定會留婉兒在身邊,這么一個好用的暗子,他可不能錯過。如今朝堂中媚娘的勢力盤根錯節,廢后必須有天大的理由,比如糾集臣子意圖謀反。李治需要一些確切的證據,可以讓他一擊致命,在風燭殘年里為大唐解決這個極大的隱患,給未來的太子一個清凈的朝堂。 上官氏血脈,家風清白,鄭氏在掖庭教了她十四年,為的也是他年重振上官氏門楣。李治給她的這個允諾,他知道婉兒不可能拒絕。 “德安。”李治既然說完了想說的,也該入含光殿看看今日媚娘怎么結束這折戲? 德安領著隨侍們趨步走了過來,“奴婢在。” “扶朕入殿。”李治伸手,德安熟稔地扶住了天子,扶著他踩上宮階,一步一步走上含光殿。 等天子走遠后,紅蕊心疼地扶起婉兒,一抹她的后背,已被汗水打濕,甚至雪白的裙裳上還透出了些許血色。 “才人,奴婢扶你回去歇著,怕是要重新上藥了。” 婉兒卻釋然笑了,她看著李治走入大殿,她終是可以放心了。 李治做了他的選擇,他入了武后與太平的彀卻不自知。如今的大唐天子身影垂暮,鬢發斑白,許多事情已經力不從心。他再不是當初城府頗深的少年晉王,他只是一個蒼老的帝王。反觀武后,如今風華正茂,處理政務得心應手,褪去了年少時候的天真爛漫,拋去了尋常女子的風花雪月心思,她心懷大唐江山萬里,正是展翅欲飛的凰鳥。 婉兒見識過她治下的大周,見識過萬國來朝時女皇在含元殿上的風姿颯然,見識過女子走在大街上不必再帶帷帽的歲月。 武皇曾以女子之身君臨天下,婉兒也曾以女子之身稱量天下文章。 那是最好也是最艷麗的紅妝朝堂時光,經歷過那些歲月的女子,怎會拘泥于門戶的顯耀與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