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河山 第235節
第四零五章 顧杏母女 關老爺子是錦城老人,幾乎是瞧著段怡長大的,又豈不知曉顧杏之事。 他下意識的攔在了段怡身前,沖著顧杏說道,“顧娘子待段怡如何,錦城人人皆知。但凡有個好母親,她也不至于五歲住墳頭,刀口舔血走到如今。” “你但凡還有半分顧家的骨氣在,但凡還有半分做人的良心,便不該拿孝道來為難這孩子。” 段怡聞言,心中一暖,她繞過關老爺子,走到前頭來,笑道,“祈先生等得著急了,老爺子先去車上同他敘敘話,先行一步。段怡稍后便來。” 關老爺子見她胸有成竹,微微頷首,朝著祈郎中的馬車那頭行去。 段怡沒有看顧杏與段好,自顧自的朝著路邊的茶棚走去,喚了那茶博士來叫了一壺川穹茶,給自己倒了一杯。 大隊人馬朝前行去,在前邊不遠處停了下來。 唯有谷雨默默的站在段怡身后,寸步不離。 顧杏穿過官道,領著段好在段怡的對面坐了下來。 段怡給她二人各倒了一杯茶水,仔細打量著二人,許久未見,顧杏顯得蒼老了許多,頭上亦是生出了不少白發。 段好倒是沒有變,病病歪歪的仿佛喘不過氣來。 “尋我何事?段銘知曉你們過來么?” 顧杏端起茶盞,喝了一口,她淡淡地搖了搖頭,“我不是來這里,想要用母親的身份向你要求什么的。當然,孝道束縛不了你。” “我要剃度出家了,在皈依佛門前,想要去你父親墳前祭拜一二。” 段怡淡淡的看了顧杏一眼,心中只覺得嘲諷不已,“說起來,你們還真是挺般配的,他為了鄭王,你為了他,至于旁人皆是螻蟻。” “段思賢殺了舅父,害了明睿表兄一輩子,而你的父親剛在戰場死里逃生。明知我從邊城來,你卻是一句不問,還真是冷情冷性,狼心狗肺。” “聽那孝字從你嘴中說出口來,當真是個笑話。” 顧杏愣了許久。 “也許吧,我們兩個一生,都在執著的追求著一場永遠都不可能實現得鏡花水月罷了。” 段思賢為死鬼鄭王謀大業是刻舟求劍,而她想要無心人的心是水中撈月。 這般說來,倒是很像。 “段思賢不想要進段家祖墳,讓他徒兒把他燒成灰,然后灑進漢水里了。” 顧杏又是一愣,她端起茶盞,喝干了最后一口茶,將杯子輕輕地擱在桌上,自嘲的笑了笑。 “原來如此,那便遂了他的心意,不去打擾了。日后我會在庵堂里為他點長明燈的。” “若是那日沒有遇到段思賢,我大概會聽從父親的安排,嫁給一個我不喜歡的相貌平凡的男子,然后意難平的過一生吧。路是我自己選的,我并不后悔。” “你聽起來可能覺得我無恥又可笑,但這就是我的想法。” 顧杏說著,站了起身,朝著段怡雙手合十行了個佛禮,然后轉著自己手中的佛珠,旁若無人的念起經來。 茶棚里的客人還有茶博士們聽著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好奇的看了過來。 段怡皺了皺眉頭,詢問的看向了一旁的段好。 段好咳嗽了幾聲,感覺周遭的人都在看她,耳根子一紅,她有些氣虛的說道,“她得知父親拋下我們,故意去襄陽城送死之后,便瘋癲了。” “時而痛罵父親,說要回段家去。時而又說自己不后悔,再來一回也會這般選擇。” 段好說著,抬手指了指茶棚后頭的山,“我們便住在那山上的靜心庵里。小弟昨日領了郎中來瞧她,說她之前大病一場,身子早已經虧空,怕是時日無多了。” “聽聞你要路過錦城,她非要下山來路邊等著。她會功夫力氣大,我拉不住她。” 段好見段怡不言語,忙擺著手說道,“我沒有騙你,不信你到時候寫信問小弟。” “沒什么信不信的,我并不是很在乎”,段怡端起茶盞喝了一口,將那茶錢放在了桌面上,然后站了起身,“若是無事,我便先走了,前頭還有許多人在等我。” 段好慌忙也起了身,她起得太急,兩眼一黑,搖晃了幾下,扶著桌角方才站穩,面色一下潮紅了起來。 段好咳嗽了兩聲,沖著段怡道,“三jiejie,等母親去世之后,我便在靜心庵剃度出家了。從前是我不懂事,做了許多不好的事情,落得今日田地,我也沒有什么看不穿的了。” “我本就壽元不昌,也沒有什么安身立命的本事,從前癡心妄想嫁高門,也是想要壓過jiejie們一頭,替阿娘爭口氣。如今段家已經物是人非,沒什么好爭的了。” “我也不想拖著這副殘破的身子,還嫁到旁人家去任人磋磨。倒不如陪著母親走完最后一程,然后干干凈凈的常伴青燈古佛。” 段好說著,朝著錦城方向看了過去,她輕嘆了一口氣。 “我唯有一件事放心不下。母親故去之后,我再出了家,小弟便是一個人在這錦城了。他性子單純,從未做過一樁惡事,又最是喜歡三jiejie。” “雖然大兄在江南,但并非一母同胞,到底隔了一層。還望jiejie到時候,能夠對小弟照拂一二,至少能夠給他說上一門親事,省得他孤苦一生。” 段怡點了點頭,“他是我承認的弟弟,這事不用你說,到時候我會派人接他去襄陽。” 如今顧杏同段好還在,段銘是一萬個不會離開錦城的。 段好得到了段怡的肯定答復,長長的松了一口氣,她朝著段怡福了福身,“jiejie珍重。” 段怡點了點頭,翻身上了馬,頭也不回的朝前行去。 那身后突然傳來了一聲哭嚎,“對不起對不起!” 段怡身子一僵,回頭看了過去,先前還淡定不已,侃侃而談的顧杏,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抱著腦袋哭了起來,嘴中不停的念叨著,“對不起對不起!” 一旁的段好,見怪不怪的起了身,朝著那茶博士遞出了一貫錢,“我阿娘舊疾犯了,勞煩小哥兒幫個忙,去請轎夫來,將我阿娘送回那山上的靜心庵。” 蜀地人多是熱心腸,茶博士聽著,忙道,“啷個用那般麻煩,店里頭的人就能送,背起就要得。” 段怡靜靜地看著,轉過頭去,沖著谷雨道,“我們走罷。” 谷雨輕輕的嗯一聲,“回襄陽去。” 第四零六章 吹了個牛 段怡回到襄陽城中之時,恰逢雙搶之際,天氣炎熱得能將白貓曬成黑貓兒。 段怡吃了一大碗知路做了冰鎮綠豆湯,方才覺得自己緩過了氣來。 屋子里煥然一新,窗上新換了適合夏日的新紗,年節時掛的喜慶床帳,這會兒亦是換了豆綠色上點綴著白玉蘭花的清新舊帳,這是段怡從前在段家墳山上用慣了的。 在窗前的銅香爐里,熏著淡淡地草葉香,棋盤之上段怡上一回未下完的殘局還擺在上頭。 段怡踱著步子在屋中消食,拿起一枚棋子對著窗看了看,上頭刻著的段家老祖宗的名字,清晰可見。 “如今雙搶,祈大哥在莊子上忙得很。先生回了城,當火燒屁股似的,提著一罐子綠豆湯,漫山遍野的喊兒子兒子才是!” 段怡將那棋子放了下來,她孑然一身在此世間,并不排斥親眷。 只可惜姓楚的老神仙,有句話倒是沒有打誑語,她命硬且獨,能鎮壓牛鬼蛇神,自是同身為牛鬼蛇神的段家血親,沒有什么緣分。 “知路,將這棋子收起來罷。我記得崔子更過年派人送來的年禮里有棋,將那個拿出來用罷。” 知路沒有問什么,快步上前,將棋子收了去。 祈郎中眼眸一動,舔著臉笑道,“雖然我知曉主公你心胸開闊,并未有將那對母女逼上絕路之意。” “不過庵堂清修簡直是再好不過的安排,省得好好的臥榻上躺著,總有那不著四六的跳蚤出來蹦跶,雖然不至于咬死人,但煩人不是。” 段怡轉過身來,目光炯炯的看向了祈郎中,窗外的蟬鳴叫個不停,偶有蜻蜓低低飛過,像是要下雨了。 她將祈郎中上下打量了個遍,雙手一叉腰,惡狠狠地說道,“先生有話就說,有屁就放,莫不是喉嚨被痰卡住了?” “咱們進了襄陽城,喝了長孫老將軍的慶功酒,黏皮糖蘇筠都去歇晌醒酒去了,你倒是好。先跟著我去看了段淑生的大胖小子,又像是跟屁蟲似的,跟著我來了屋子里搶綠豆湯喝。” “這會兒竟是不嚷嚷著段三,喚我主公了!說罷,你到底做了何對不起我的事?” 段怡說著,捂住了胸口rou疼的說道,“某不是拿了我的銀錢,去買了金絲楠木大棺材?” 祈郎中嘴中的綠豆湯險些沒有噴出來,“我該夸你這個大孝子?” 他說著,訕訕一笑,“也沒什么!就是那日月亮太圓,顧老將軍太美,呸呸,顧老將軍太淡然,我一不小心炫耀過了頭,便吹了一個牛。” 段怡立即心安了,她擺了擺手,“多大點事兒啊!有小王爺在,我們襄陽周遭八百里的牛,那都是飛慣了的,若是一日不上天,它們還覺得不適應呢!” “你吹的什么牛?黑牛還是黃牛?” 祈郎中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我說你已經讓武官刮目相看,接下來要讓文官瞠目結舌了。說的時候,飄得很!” “可一下樓,就涼得很!咋瞠目結舌?是憑你認識的那三瓜兩棗,還是永遠押不準的韻腳?” 段怡見狀,嘖嘖出聲,“先生就像是喝多了強占民女,醒了就翻臉不認的酒rou老爺啊!明明是自己個做了錯事,還要怪酒太香,人太美,你的酒量如溪水。” 她說著,在桌邊坐了下來,又給自己舀了一大勺的綠豆冰水。 “再說了,我詩詞歌賦不行,人家也不會苛求的。” “畢竟嘛!”段怡說著,沖著祈郎中挑了挑眉,“畢竟人家的師父,那是金榜頭魁,而我家師父,那是上吊榜第一名,術業有專攻嘛!” “再說了,刮目相看很難,瞠目結舌有何難?明日咱們就張榜納賢,上書一邊上吊一邊寫文章,誰寫的文章能把房梁都震榻了,誰就是頭魁!” 段怡端起綠豆湯大喝了一口,“先生拿鏡子照照,就知曉何止是瞠目結舌?這是眼珠子都掉下來,還附帶一個怒發沖冠!” 祈郎中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他將拐杖往地上重重一戳,“好你個不孝徒弟,竟是拿師父開涮!” “旁人還不以為我嫉妒英才!絕不許文章寫得比我好的人入朝堂!” 段怡哈哈一笑,“自是不會。鄭鐸的話本子,先生可寫得出?也沒有見你嫉妒他。” 祈郎中老臉一紅,劇烈地咳嗽起來。 他豈會嫉妒鄭鐸啊,他只想排著隊抱著鄭鐸的大腿,給他端湯打扇抓蚊子,就為了催他快些寫,寫多些!只是這話不好同段怡說。 段怡瞧著他這般模樣,笑了出聲。 “先生的用意我已經知曉了。你且放心,如今局勢已變,天下初平,是時候招賢納士了。我更是明白前路艱難,遠不會像我在戰場上那般順利。” “不過先生即是已經將海口夸出去了,我總不好叫先生食言不是?” 武將是誰的拳頭大,便聽誰的。 段怡自幼長在劍南軍中,熟悉行伍,又是一個州縣一個州縣打下來的江山,軍中那些將士,先是她的手下敗將,后有隨著她出生入死,自是忠心耿耿。 任誰在戰場上見過段怡兇猛的樣子,都不會因為她是女子而輕視她。 可是文官不同。 他們有自己的所謂準則,武夫同女人在他們眼中,皆落了下層,而段怡占了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