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河山 第211節
“是誰出的主意,叫孟明安領著你們來這地界迎我?還寫了投降書。”段怡突然問道。 那孟明安說話遮掩吞吐,一開始還想掩飾城池被土匪奪走之事,瞧著不像個主意這般正的人。 陳康心頭一震,收起了對于段怡乃是女娘的輕視。 他的腰彎得更低了一些,“使公慧眼,令人驚嘆。此計的確非孟明安所出,乃是去求了河池的韓郎君,得了他的指點。” “韓郎君?”段怡好奇的問道。 “韓郎君名諱是何,我等并不知曉。只知道當地人,都管他叫做韓河池。韓郎君純孝動天,郡中舉孝廉,本有機會做官的,但他卻是拒絕了,在家中一直到親長去世。” “守孝之后,便在那村中開了一家私塾,也不收束脩,給十里八鄉的孩子開蒙。平日里便同村中老農混在一塊兒,熱心農事。” “韓河池頗有本事,當初余墨尚為節度使時,遇到了什么解決不了的問題,亦是去問韓郎君。此番山賊入了興元府城,論律那孟明安乃是死罪。” “我等州郡之人,唇亡齒寒,擔心下一個城破的,便是我們。于是便齊齊去問韓河池。” 見段怡聽得頗有興致,陳康松了一口氣,說話的語氣也輕快了幾分。 “韓河池叫我們寫了投降書,將實情以告,孟明安覺得丟臉,怕主公覺得我等乃是酒囊飯袋,便想要隱瞞不報。只推說是咱們出城相迎,才叫那山匪有了可乘之機。” “不想,使公一眼便瞧出來了。” 段怡若有所思,“那韓河池出來之時,可再三強調,叫孟明安實話實說?又可曾言不得透露出他來?” 陳康一愣,搖了搖頭,“倒是沒有說。在下雖然打仗不行,但自問做人無愧于心。若是韓郎君不便,便是使公相詢,也定是不會點名道姓說出他來的。” 段怡聞言,輕笑出聲,她轉過頭,朝著身后的馬車朗聲說道,“先生可曾聽著?那韓河池哪里是給孟明安指點迷津。他這是自問諸葛孔明,等著咱們三顧茅廬啊!” 段怡說著,不等祈郎中搭話,就朝著那山南西道大軍末尾看了過去,“你說我說得可對,韓郎君?” 陳康不敢置信的順著段怡所看的方向看了過去,果然見到那隊伍后頭,不知道何時,竟是多出了一個穿著布衣短打的男子來,他曬得黑黝黝的,手中握著一把鋤頭。 瞧著同坊間傳聞的奇士差了很多,倒像是一個種地多年的老農。 可他并不老,約莫只有三十來歲的樣子,個子頗高,若是換身打扮,只瞧那背影,怕是也不輸那潘安。可那張臉,卻是生得頗為不美。 他的眼睛十分的狹長,又是個單眼皮,鼻梁塌塌的,嘴唇厚得像是被蜜蜂蟄腫了一般,便是叫媒婆來夸,那也只能勉為其難的夸贊上一句,相貌平平,相貌平平。 要知曉媒婆那種生物,可是能夠把一個雞蛋,都夸成鳳凰蛋的。 “韓郎君!”陳康驚呼出聲! 那韓郎君沖著他點了點頭,又朝著段怡行了大禮。 段怡翻身下馬,同那陳康一并走到了路邊,示意大軍不必停,繼續朝著興元府去。 “韓河池不敢自比孔明,更用不著主公三顧茅廬。良禽擇木而棲,周天子以容貌取士,多疑且附庸風雅,瞧不上農耕之事。可此乃萬民之基。” “此等國君配不上河池,是以不愿入朝為官。” 段怡意味深長的看向了韓河池,“看來我通過了你的考驗,所以你今日毛遂自薦。如今想跟著我段怡的人許多,韓郎君又有何本事,叫我刮目相看?” 韓河池半點不慌,“河池早就聽聞主公大名,同戰爭無關,是關乎農桑水利之事。親長去世之后,我曾經去過蜀中,不過來不及拜上門去,段相公便已回錦城。” “主公從前要打仗,河池不善行武,于主公無用。可如今……河池于主公而言,乃是不可多得的良才,自請來替主公,管農桑之事。” 他說著,朝著遠處的稻田瞭望過去,“河池的本事,便是種地。讓天下百姓上繳糧倉之后,依舊能夠吃飽飯,便是河池能為主公做的事,也是我窮盡一生,想要完成的事。” “主公可有刮目相看?” 第三六三章 摧枯拉朽 段怡心中早就恨不得沖上去,一把握住那韓河池的手,高呼一聲,“伯牙!” 可她怕這“子期”嚇得拔腿就跑,像是被狗攆的雞鴨一般。 如今世人看重文武之道,泥腿子的事在奏章里那里錦繡要事,讓那些人洋洋灑灑寫上萬字農事紀要,他們都不在話下。 能一口氣從詩詞寫到歌賦,辭藻要多華麗,有多華麗,立意要多高遠,便有多高遠。 可若叫他們頂著大太陽去田里的插個秧,卻是沒有幾個人樂意去。 韓河池很有學問,且并不拘泥于書本,的確如他自己所言,是她當下最想要的良才。 打仗靠武將,可這治國之事,仍需要文才。 段怡想著,強壓下了心中激動,朝著那韓河池看了過去,“種地靠的可不是嘴,是好是壞,到了秋收的時候,拿秤一稱,自是一清二楚。” 韓河池認真的點了點頭,“主公所言甚是,人可以吹牛,可是秤不可以。” “河池一直在各地遍尋良種,有地十畝,各種其一,耕種水肥皆記錄在冊,經研多年,終于比出了產糧最高的一種,已經在河池郡某所在的村中種下。” “去歲產糧的數量,比旁的村莊,多出了三成。主公擅長此道,一瞧便知。” 段怡這下子當真是驚訝了。 她接過了韓河池遞過來的厚厚的冊子,上頭寫著“河池種地紀要”六個大字。 翻開一看,雖然不像后世做實驗的表格那般簡明清晰,但是韓河池當真是一筆一劃,十分認真的記錄下了他種地的過程。 韓河池注意著段怡的臉色,又從腰間取下了一個布包,遞給了段怡。 段怡接過,打開一看,只見那里頭放著的,乃是金燦燦的谷子。 她雖然更加擅長的是搞基建,搭橋修路。但是這么多年,給百姓們修水渠,搭水車,也不是白干的。對著農事,比尋常官員懂得更多。 她拿著那谷子捏了捏,顆粒十分飽滿,幾乎沒有什么空殼,看上去格外的漂亮。 段怡拿出一顆,放進嘴中嚼了嚼,稻米甘甜,的確稱得上良種。 “種出來的都是這樣的,還是經過篩的?” 韓河池聽著,沒有半分不耐煩,反倒是越發的覺得,他這一趟,當真是來對了。 “沒有篩過,不過我這個是我地中精心伺候的,用來留種的。尋常村民家中的,要比這略差一些,但遠比尋常的種要好許多。” 段怡鄭重的點了點頭,“你上那輛馬車去,里頭坐著的是我的先生。我算是知曉,你為何尋我了,你想要在我所有屬地,都種下你的這種稻米。” “但是,你這稻種,可經得住旱,可經得住澇,可經得住蟲?若是什么都沒有經歷過,那就像是富貴人家家中的養出來的嬌滴滴的小娘子一樣。” “在閨中待著,人人稱贊。可若是換她們出來種地養家,那百姓們都要嫌棄的說上一句嬌氣了。” 段怡說著,目光灼灼的看向了韓河池,“我并非不相信你,反倒是對于你的良種,十分的重視。可糧食不同于旁的,若是出了岔子,百姓們一年的功夫就白費了,是要餓死人的。” “便是要種,那也應該從小到大,經年累月的,方才能給更多人種。” 韓河池聽著,身子微微顫抖了起來。 他抬起頭來,紅著眼睛瞧著段怡,鄭重的拱了拱手,什么話也沒有說。 他接過段怡遞回來的糧食,小心翼翼的抱在了懷中,朝著祈郎中的馬車走去,走了幾步,卻是又回頭來,認真說道,“高山流水遇知音,河池厚顏,以主公為知音。” 韓河池說完,抱著那稻種,還有種地綱要,上了馬車。 段怡見他進去了,咧著嘴無聲的笑了起來。 怎么辦,她有點飄啊! 有能人來投是什么感覺? 那就是鄭鐸老頭兒出門撿到錢的感覺啊!他那是天道之子,到了她這里,可不可以舔著臉,自夸一句有道明君! 光是這么想著,段怡又搖起頭來。 不行不行,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蘇筠者能吹,她可不能如此! 大軍浩浩蕩蕩的朝著興元府走去,等到了那府城門前,城中的戰事早已經結束,城門大敞開著,趙準之同徐易一左一右的騎著馬,立在城門前,領著大軍相迎。 “主公,就那些毛賊,還經不住俺老徐的兩刀,還沒有過癮呢,他們就嚇得屁滾尿流了!像是切瓜一般。” 徐易的話音一落,所有的將士們,都歡呼了起來。 段家軍在山南西道,宛若進去無人之境,除了那霸占了興元府的賊人之外,幾乎沒有受到任何的阻撓,輕松的便拿下了所有的州縣。 段怡留了祈郎中同韓河池在興元府整頓上下,又使趙準之同徐易領軍護衛,且將先前俘虜的所有的家在山南西道的軍士們,皆留了下來。 有劍南道同山南東道呈夾角之勢相護,這山南西道幾乎沒有什么危險可言。各路文官,又有頗有名望的韓河池鎮場。 段怡幾乎是放了一百二十個心,很快此處便會恢復秩序。 在這里大約停留了一日,交代好所有的事宜,段怡便又同程穹等人一道兒,直接北上,朝著那隴右道直奔而去。 “隴右不比山南西道,這里是李光明的老巢所在。李氏一族,在這里樹大根深,死了一個李光明,還有其他姓李的可輪流坐那個位置。” “李光明死后,李氏族中推舉了他的親叔叔李西酉,做了隴右之主。” 馬車中,程穹鋪開了隴右道的輿圖,認真的同段怡說著剛剛收到的消息。 段怡點了點頭,并不意外,“那李光明不是有八個兒子么?我們才殺了一個李泰,其他七個,就這么放任旁人奪權?” 程穹搖了搖頭,“自然不會!只不過李光明的其他兒子,并不如李泰出色,便是想要鬧將起來,也沒有那個掀翻族中的本事。” “這隴右道的治所,在西平郡。因為他們大軍慘敗,于是那李西酉已經收攏各州州軍,全部龜縮在西平郡中。” 程穹說著,卻是話鋒一轉,用手敲了敲輿圖,“不過隴右咱們最厲害的敵人,倒并非是西平殘兵,而是都護府。” 第三六四章 進攻西平 段怡皺了皺眉頭,“都護府?大周西面,原本有安西,北庭,保寧三大都護府。其中安西北庭皆歸于隴右道,而保寧都護府,則是設在劍南道。” “可周天子式微,朝廷這些年動亂連連,都護府形同虛設。就那劍南道而言,那西面抗敵的,可不是保寧都護府,而是劍南節度使顧從戎。” “這隴右倒是稀奇,像那外室似的,還躲在外頭偷偷生了個兒子不成?” 段怡頗為疑惑,她長在劍南,同顧從戎一道戍邊,可當真沒有聽聞,如今還有什么都護府。 “當真叫主公說中了!”程穹的目光有些詭異。 “李老爺子有個外室子,名叫李增。這李增的母親,乃是落魄的將門之后,家中落難之后,她便做了那官妓。” “后來生得兒子李增。李家自詡門第高貴,嫌棄李增出身低賤,并未將其系在族譜之上。這李增能文能武,本事不輸李光明。” 程穹說話的聲音宛若潺潺小溪流,不徐不疾,比祈郎中說話,不知道要中聽到哪里去。 “庶子蓋過嫡子,李增長大之后,便成了那李老夫人眼中釘,心腹大患。那李增的母親,是個有智慧的,便同李增一道兒,主動離了西邊,去了邊關鎮守西線。” “天下大亂之后,李光明做了隴右之主。李增雖然沒有出來搗亂,但卻是默不作聲的將自己府門之上的匾額,換成了都護府,又將手下的士兵們,喚作都護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