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河山 第73節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便被見山搖了個七葷八素的,“天哪!你看都沒有看,就投中了!你若是練習射箭的功夫,指定可以百步穿楊!” “對了!功夫!”見山激動了起來,“投壺考不中狀元,你可以習武啊。咱不做文狀元,還能做個武狀元。” “習武?”段思賢有些茫然的抬起頭來,“我們家祖宗八代,都沒有習武的……” 見山哪里還聽得進去他的話,他滿腦子里都是自己發現了武學奇才的事,他想著,在原地蹦跶了好幾圈,像是腦子進了水似的,對著空氣中喊道,“閔叔閔叔,你快出來看看!” 他一連喊了好幾遍,有一個人方才從樹上跳了下來。 段思賢抬頭一看,只見那人臉上戴著面具,穿著一身黑漆漆的衣衫,一看就不是個好人。 他來不及細想,那個叫做閔叔的人,已經朝著他的身上捏去。 他捏了捏,對著段思賢說道,“小子,你仔細看好了,我只做一遍,然后你再來一遍。” 段思賢一愣,還沒有回過神來,那黑衣閔叔已經開始打起了一套拳法,一共有四九三十六式。 他靜靜地看著,等那閔叔停下來,抬手便循著記憶,將那拳法完整的使了出來。 這一下子,在場的三個人全都愣住了。 還是那閔叔最先回過神來,他對著見山抱了抱拳,“殿下,這小子的確是百年難得一見的武學奇才。若是有名師指點,將來一定大有作為。” 見山一聽,高興的一把摟住了段思賢的脖子,對著他的腦袋就是一頓揉搓,“你小子行啊!還愣著做什么,還不快點拜師,閔叔可是雙劍流的高手!名師指點,名師就在眼前……” 那閔叔卻是搖了搖頭,對著見山道,“殿下,不可。你知曉的,我的弟子,將來也是要做殿下的暗衛的。段小郎是要出仕的。” 見山一愣,先是有些失落,隨即又哈哈哈的笑了起來,他舉著巴掌,啪啪啪的朝著段思賢一頓拍,“沒事沒事,天下高手有很多。叫你母親給你請一個大師,到時候她再也不會因為你背不出詩來打你了。” 段思賢有些懷念的想著,那是他第一次見到鄭王。 也是他人生的分岔路。 那日的桂花宴,結束得很早,像是他在宴會上背詩一般,令人掃興。 到了夜里,桂花的香味越發的濃郁。 門嘎吱一下開了,段思賢趕忙放下手中的筆,朝著門口沖了過去,“阿娘,我想習武,有人說我是武學奇才……”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一個大耳刮子便朝著他扇了過來。 段思賢一下子沒有站穩,跌坐在了地上,他不敢置信的捂住了臉,“阿……娘……” “別叫我阿娘,我生不出來你這么蠢的兒子!一首詩背了八百遍,卻是都記不住,連三歲小兒都不如,叫我今日丟盡了臉。我像你這般年紀的時候,都已經能夠背四書了!” 段思賢捂住了臉,他想起了白日里鄭王的話,抿了抿嘴唇,磕磕絆絆的說道,“阿……母親……我雖然記不住詩詞,但是我記得住功夫……整整三十六式的拳法,我只看一遍便能記住了。” “母親……母親不信你看,我可以打給你看……” 他說著,小小的身子一蹲,做了一個起手式…… 盧氏的臉色卻是一下子恐怖了起來,她像是看到了什么惡心的臟東西,猛的一掌朝著段思賢推去,段思賢一下子沒有站穩,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她猛的一轉身,眼神駭人的朝著門口看去,卻是一眼便瞧見了剛剛回來的段文昌。 段文昌皺了皺眉頭,喚道,“還愣著做什么,還不把賢哥兒帶下去,拿些冰塊,把他的臉敷敷。” 在旁邊大氣也不敢出的老嬤嬤,趕緊走了進來,將地上的段思賢抱了起身。 待他們一出去,門啪的一聲關上了。 “哈哈,你聽到了么?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你再怎么教養,下等人就是下等人,跟他那個不知道從哪個山坳坳里冒出來的親娘一樣,永遠都上不得臺面。” “姓盧的人生的孩子,怎么可能不做文人做武夫?他若是武學奇才,那不是在啪啪啪的打我的臉,每日拿著針在我心頭刺?時時刻刻提醒著我,我每時每刻都在遭受的奇恥大辱!” 盧氏說著,聲音沉了下去,“你的兒子,可以是個一無所長的廢材,可他不能是武學奇才。” 她說著,啪的一下拉開了門,大步流星的走了出去。 站在轉角處的段思賢,眼淚啪嗒啪嗒的掉著。 老嬤嬤站在那里,捂住了他的嘴。 第一三四章 思賢舊事(三) 段思賢大病了一場,再次出門的時候,已經入冬日了。 北地的冬日,格外的寒冷,河面上結了厚厚的冰。 他再見到鄭王的時候,是在扈國公夫人的壽誕上。鄭王蹲在一棵老松樹下,喂著一只黃毛小狗兒。那狗兒生得瘦骨伶仃的,一雙大眼睛濕漉漉的,看上去像是哭過了一眼。 段思賢站在冰面上,遠遠得看著,天地一片白,整個世界好似變得混沌了一般。雪花子兒打在臉上,生生的疼,當時他年紀小,不懂得那是什么感覺,只覺得自己像是要溺水了一般,一直往下沉。 后來他才知曉,那日他,就像是一縷孤煙,無人想要,無地可去,只能靜靜地等待著消散了去。 “我想要跟閔叔學武功……” 鄭王摸了摸小狗的腦袋,看了看段思賢握緊的拳頭,他站起身來,又伸出手來,摸了摸段思賢的腦袋。 “嗯”,鄭王輕輕地說道。 段思賢一愣,他以為鄭王會問許多問題,譬如京城里最近暗暗在傳,你燒壞了腦子?又譬如你阿娘最近有沒有打你?再譬如你是為何下定決心不科舉了…… 諸如此類的,他根本就不知道該如何作答的問題。 還好,他什么都沒有問。 段思賢說著,靜靜地看向了段怡,“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榮。習武做鄭王的影子,是當時已經處于絕地的我,唯一向上的生路。” “習武替顧明睿挑起劍南的擔子,又是不是你落水之時,唯一抓住的浮木?段怡。” 段怡心頭一震,握住那桿黑色長槍的手,緊了緊。 她從世外而來,在這里無親無故,無牽無掛,可以說唯一的羈絆,便是舅父同顧明睿…… 段思賢見段怡沒有說話,輕輕地笑了笑。 “鄭王是一個很好的人,卻不是一個好的君主,太過婦人之仁。我沒有能夠救下他,鄭王府所有的人,都被掛在了城墻上,先是太陽烤著他們,皮都裂開了,尸油都滴了下來……” “后來臭了,滿城的蒼蠅都趴在了他的臉上。我當時就坐在小樓里,我的母親盧氏,領著我去那里喝茶。韓王繼承大統,段家成了新貴。” “新君即位,威懾眾臣。盧氏指著鄭王的尸體對我說,那野蠻生長,不知好歹的桂花枝,終究是要被那樵人砍了去,送去蘇州作柴燒的。” 屋子里靜悄悄地,段思賢的聲音十分的低沉,像是哀傷的琴音,不不小心就要被他蠱惑了去。 他抬起眸來,看向了段怡,“既然覺得是恥辱,為何又要殺了楚歌,將我抱去身邊養呢?不過是貪戀好處,又不樂意付出代價罷了。人就是這么一種丑陋至極的東西。” 段怡搖了搖頭,“既然覺得他們這般丑陋,為何不殺了他們呢?能夠輕易的屠殺旁人滿門的人,我想并沒有什么道德可以約束得了你。” “就算你要為鄭王報仇,為他的兒子奪回天下。那又何必用殘暴手段,屠人滿門?喬家的老弱婦孺何其無辜?像你這么喪心病狂,每天夜里不會被丑陋的自己嚇醒么?” “盧氏待你不佳,你痛苦異常。可你的孩子呢?段銘呢?你為了掩蓋自己的身份,就在段銘身上,刺上了同樣的傷口。” “你明明知曉的,他身子骨弱,你被扎了一下,今夜尚能來殺我這個女兒,可他被扎了一下,可能會要了命去!段銘又該如何自處?” “盧氏是你的假母親,可你是段銘的真老子!你一口一個暴君,你同那暴君,又有甚區別?” 段思賢一愣,隨即搖了搖頭,“的確是沒有區別。” “今上殺人,都是直接滅門,我不模仿他行事,又如何震懾天下之人?” 段思賢說著,像是方才看到站在屋子里的段好一樣,他神色平靜得很,“沒有人教我怎么做父親。學我父親的樣子,假裝慈愛,然后把你們當做棋子,推進絕望的火坑里么?” “我冥思苦想,還是當陌路人最好……” 他說著,挪開了視線,指了指段怡手中的長矛,“就像現在這個樣子,我要殺你的時候,眼皮子都不帶眨的,你想要殺我的時候,亦是毫無負擔,想殺便殺。如此甚好。” 他的話剛說完,顧從戎一個巴掌便扇了過來,將他整個人扇倒在地。 段思賢吐出了一口血,卻是懶得看他,只盯著段怡說道,“你說得沒有錯,若是我想,我可以毫不猶豫的殺死段文昌同盧氏。” “可是,那不是太過于便宜他們了么?我就是想要,他們從枝頭被人碾進泥里,想要看他們跟著暴露,落得怎樣晚景凄涼的下場。等到了那一日,我再將他們掛在城樓之上……” 段怡呸了一口。 “不要把因為你是一個廢材,需要靠著丞相府掩人耳目便于行事,需要借著這個公子的身份,聯姻騙傻妞這件事,說得這般清新脫俗……” 段思賢哈哈笑了起來。 “我說得沒有錯吧,人就是這么丑陋的東西,我也是。” 段怡靜靜地看著他,“我不是你。就算要報仇,我也不會去濫殺無辜。人之所以是人,是因為有底線,而不是任由自己發爛發臭。” “鄭王若是想要鮮血澆灌的江山,那他就不會被韓王殺死,這天下也不會落入他人之手了。這樣的東西,便是你拱手放在他的面前,他也只會說,死狗,滾!” “不是人是丑陋的東西,而是你,段思賢,你是丑陋的東西。不要隨隨便便,便認定自己是個人了。” 段思賢沒有言語,他捂住了胸口,又吐出了一大口血來。 正在這個時候,一柄閃著寒光的尖刀,從旁邊猛的斜插了過來。 那人手起刀落,猛的朝著段思賢扎了過去,然后崩潰大叫起來,“為什么啊!為什么啊!銘兒是你的親兒子,是我的命根子,你為什么要殺他啊!” “還有哥哥!還有哥哥,我哥哥……那是我哥哥啊!我為了你拋棄家族,把臉扔在地上讓人踩,你怎么可以這樣對我?你怎么可以這樣對我?” “銘兒是我的命根子啊!你怎么可以眼睛都不眨的,拿他當替死鬼呢!” 第一三五章 大戰在即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嚇了一大跳。 顧杏罵完,將手中的匕首咣的一下,扔在了地上,然后湊了過去,抱著段思賢嚎啕大哭起來。 “阿爹,我這個做女兒,也算是為顧家做了一件對的事;還有怡兒,我這個做阿娘的,我這個做阿娘的,對不住你。這樣最好了,你也不用背上弒父的罵名。” 她說著,用手捂住了段思賢的胸口,“若是可以再來一回,那年那日,我寧愿沒有遇見你。” 段思賢笑了笑,神情有些渙散了起來。 “子墮本從天竺寺,根盤今在闔閭城。 當時應逐南風落,落向人間取次生。 霜雪壓多雖不死,荊榛長疾欲相埋。 長憂落在樵人手,賣作蘇州一束柴。 遙知天上桂花孤,試問嫦娥更要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