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河山 第61節
“我一會兒寫一封信,你替我送給祈先生去。明日一早,我要出城,若是有人來問,便說我去舅母那里幫忙表兄的婚事了。” 段怡說著,待知路上完藥,站起身來,一邊走一邊說道,“夜里可能也未必能回來,你一個人,緊閉門戶,若是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就從那個暗門,去使公府,可明白?” 知路心神一凜,“姑娘放心,知路省得,你安心去罷。” 段怡哈哈一笑,“不必緊張,你這般說,像是要送我上路似的。” 知路端著藥罐子,一聽著話,拼命的呸了起來,“呸呸呸,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段怡瞧著,心中一暖,她走到了墻邊,取下來掛在上頭一直未動的長槍,伸出手來摸了摸。 這長槍通體烏黑,仔細一看,上頭仿佛滲著血一般。經年未去的血跡,好似已經沁入其中,那歷史的厚重,迎頭而來,仿佛要將人壓垮一般。 這是顧旭昭的槍。 段怡提著槍,進到了小院子里,一套顧家槍法,行云流水一般使了出來。雖然顧從戎說她天資卓絕,但是到底她十歲方才正式習武,遠遠落后了。 是以,有這個機會,她十分的珍惜。這套槍法,她已經使了千千萬萬次,可每一次只有拿到了這桿槍,她才覺得,這是真正的顧家槍。 后宅的夜過得極快,夫人們歇個晌午,再起來喝杯茶敘敘話,天便已經黑了。 隔得遠遠的,都能夠聽到河邊傳來的陣陣歌聲,知橋同知路都出去送信了,小院子里安靜得落針可聞。段怡坐在窗邊,一個人對弈。 北風過境之后,白天掃干凈的落葉,又積在了地上,薄薄的一層,像是枯黃的地毯。 門口傳來了腳步聲,踩得落葉嘎吱作響。 “賊丫頭,誰許你在棋子里,刻上祖宗的名諱?這放在京都,是要將你除名,送去家廟的。” 段怡頭也沒有抬,落了一顆子,“祖父已經不知今夕是何年了么?這里錦城,不是京都那等野蠻之地。要不人都說客人當久了,便以為自己個是主人了。” “祖父在京都住得久了,真把自己當京都人了。那地方,哪里有你家廟?” 段文昌將拐杖放在了一盤,盤腿坐在了段怡的對面,他看了看隔得很遠,已經快要熄滅的火盆子,縮了縮脖子,那模樣瞧上去老態龍鐘的,好似他當真像是一個尋常的老頭子一般。 “所以你還好好的坐在這里,能這般不客氣的同你的祖父說話。” 段文昌說著,拿起棋盒里黑子,落了一顆。 “我待你從來都同其他孩子不同,你應該知曉不是么?” 段怡執白子,落棋而定,“是挺不同的,畢竟送上墳山的只有我一個。不知道祖父說的,是什么不同?” 段文昌搖了搖頭,“聰明人打開天窗說亮話,你何必插諢打科浪費時間?你知曉的,我說的是當年我送給你的那支寶葫蘆簪子,里頭藏著傳世之秘。” 第一一一章 老狐貍精 段怡抬起頭來,一雙眼睛又大又閃,充滿了無辜,“當年遇難,承蒙江南道小崔將軍搭救,我當時身無長物,便將那根簪子,當作謝禮,贈與了小崔將軍。” “祖父現在是想要將送出去的東西,討要回來么?傳世之寶,什么傳世之寶?” 段文昌深深地看了段怡一眼。 “楚光邑死的時候,有沒有同你說,你生得很像楚歌?” 段文昌不說則已,一說便是語出驚人。 段怡心頭一震,握著棋子的一頓,雖然她及時的反應了過來,落了子。但她知曉,她這一震,無疑已經告訴了段文昌她的回答。 她想著,抬起頭來,“他的確這么說來著。所以今日祖父來這里,是要同我說陳年往事?” “賊丫頭,祖父來了,一杯茶都不給泡的么?” 段怡挑了挑眉,拿起一旁的茶盞,給他倒了一杯茶,“我慣常只給死人敬茶,瞧著祖父還喘著氣兒,便忽略了,還望祖父莫要怪罪。” 段文昌接過茶盞,輕輕地喝了一口。 “你這丫頭,說話這般陰陽怪氣的,也不知道是跟著誰學的。老夫性子悶,段家人多半不擅言語;你外祖父性子直,說話從不彎彎繞繞的。” “你都是哪一邊都不像的。我剛剛從顧家回來,聽到你外祖父提起你,是以突發奇想的過來看看。也是,當年遇到那樣的變故,難為了你性情大變。” 段文昌說著,搖了搖腦袋,面露回憶之色。 “你是楚歌后人,又生得同她頗像,是我著相了,想著那簪子應該物歸原主。可沒有想到,不管是楚歌還是你,都沒有留住那根簪子。” 段怡心頭又是一震,這老摳子今夜是不打算讓她睡了。 簡直就是提著一面銅鑼在她耳邊敲,每敲一下,便是一記暴擊。 “我是楚歌后人?”段怡追問道。 段文昌握緊了茶盞,有些懷念地看了段怡一眼,“嗯。你守祖墳那么舊,應該知曉的,在咱們家墳山的東北角,有一處無字碑。楚歌便葬在那里。” “我曾經聽她說,她的祖籍是錦城。不過她的父親,做了宮中近衛,是天子親信。楚家不講究那么些男女之別,她習武天資高,便走了父親的老路,成了天子近衛。” “我們認識的時候,我還不過是一個上京趕考的窮書生罷了。一晃過了這么多年,物是人非,不光是她死了,楚光邑也死了,就只剩下我一個人茍延殘喘了。” 段怡瞇了瞇眼睛,“你同我說這些做什么?” 她連段思賢同顧杏都并未放在心上,就更加不會在乎素未謀面的所謂血親楚歌了。 段文昌輕嘆了口氣,“你不必像刺猬一樣,我同楚光邑設局,讓你來劍南守祖墳,全然是為了你好罷了。雖然我有私心,但是卻并無害你之意。” “我來這里,是想要把這個東西給你,下一回,就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了。” 段文昌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個狹長的盒子來,推給了段怡。 “這盒子放在我的書房里許多年了,我一直都沒有打開過。當年楚歌被人殺害,我找到她的時候,已經晚了一步。” “那根寶葫蘆簪子,還有這根九節鞭,便是她的遺物。從前你不會武功,我便只給了你簪子。現如今,這個也是你的了。” 段文昌說著,將那盒子打開來。 盒子里頭,放著一根九節鞭,雖然已經磨損了,但看上去干干凈凈的,并不破舊。 段文昌有些懷念的摸了摸那鞭子,“楚歌性子十分的豪爽,像是江湖游俠。她自幼學的九節鞭,卻覺得鞭子不如長劍有君子風度,是以在腰間掛了一柄劍。” “若是碰到不厲害的對手,便拔劍來打,若是碰到厲害的,就掏九節鞭。你使長槍的,平日在內宅里帶著不便利,便拿這個鞭子防身罷。” 段怡看了那鞭子一眼,“你用筷子吃飯的,但筷子看上去不豪爽,明日起便用瓢吃吧。我倒是想要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可惜沒有這個本事。” “祖父這般舍不得,還是自己留著罷。楚光邑是你殺的么?” 段怡陡然問道。 段文昌一愣,搖了搖頭,果斷的說道,“不是我殺的。” 段怡若有所思的看著他,又問道,“那我可是姓段的?” 段文昌遲疑了片刻,站起了身來,輕嘆了一口氣,“你自然是姓段的。” 他說著,拿起了自己的拐杖,朝著門口走去,走到一般,又回過頭來,目光如炬的說道,“段怡,你若是真聰明的話,去勸勸你外祖父。劍南道獨木難支,識時務者為俊杰。” “六年之前的事情,并非陛下所為。咱們老了,不能不服老,該為后輩打算了。” “武將就是榆木腦袋,說不通暢。你呢?” 他說著,袖子一甩,朝著門外行去,腳步聲越來越遠,漸漸地,便聽不到了。 段怡拿著一枚白色的棋子,在手中摩挲著,腦子轉得飛快,段文昌跑來這里嘰嘰歪歪了一通,卻是又不說清楚,到底是何來意? 她是楚歌的后人,可也是姓段的…… 那么是不是說,段思賢根本就不是盧氏親子,而是段文昌同楚歌的兒子? 亦或者說,她的生父亦或者生母另有其人,乃是段文昌同楚歌生在外頭的孩子? 先前她便這樣猜測過,今日段文昌來給她證實了。 段怡想著,靈光一閃。 老夫人既然知曉寶葫蘆玉簪的存在,且懷疑段文昌把真簪子給了她。那么就說明,老夫人知曉楚歌的存在,并且知曉她生得同楚歌十分的像。 小段怡五歲來了錦城,從那時候起,一直到段文昌給她送簪子,這段時間,段文昌再也沒有見過她。那說明,她五歲的時候,已經可以看得出,眉眼之間,十分像楚歌了。 不然的話,段文昌根本就沒有見過后來的她,又怎么會知道他像楚歌呢? 要么,她一出生就被換了,到了五歲的時候,實在是藏不住了,所以段文昌送了她回錦城;要不就是如她說想,段思賢是楚歌的兒子。 當然還有可能,就是段文昌說她還是姓段的,不過是誆人的話。只是想要她偏向于段家罷了。可若是如此,他今日就不該同他說楚歌之事。 不對,他究竟為何今日要莫名其妙的跑來,說楚歌的事?有何寓意? 段怡晃了晃腦袋,嘀咕道,“老狐貍精,好似說了許多,又好似什么也沒有說!倒是把我知曉的事情,套了去!” 她正想著,知橋同知路一并走了進來。 “姑娘,都辦妥當了。” “姑娘,信已經送到了,這是你要的藥。” 段怡收起了思緒,沖著門口二女點了點頭,“很好,早些休息,明日一早,知橋隨我出發。” 第一一二章 再探五平山 天尚未亮,青云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宛若一只覬覦著路人的巨獸,仿佛要將人吞吃入腹一般。 段怡從院墻之上跳了下來,一個閃身,出了小巷,拿著掃帚掃著門前落葉的門房,揉了揉眼睛,看向了對面宅院門前晃悠的昏黃的燈籠,抱怨出聲。 “今兒啷個又有風!不曉得有好多落葉要掃!還是從前好,主家不在,不掃也沒得關系。” 段怡聽著搖了搖頭,同知橋一道兒,翻身上馬疾馳而去。 黎明時的五平山,鳥叫獸鳴好不熱鬧,枯黃的草上打了霜,游蛇早已經入洞冬眠,不見了蹤影。山雞聽見馬蹄聲,將頭鉆進了荊棘叢中,待靠得近了,受了驚嚇撲騰起來,落了一地好看的毛。 因為來過一回,這次上山更快了些,待到了那小樹林里,東方方才剛剛發亮。 這里已經有許多人了,有活人,還有死人。 段怡一下馬,蘇筠同老鬼便立馬圍了過來。 老鬼呸了一下,吐掉了口中嚼著的野山椒,罵道,“叫人搶了先了。昨日并沒有發現后頭跟了蟲子,卻不想還是暴露了行蹤。人應該剛進去,血都還是熱的,沒有干。” “我本來想著立刻入墓的,不過那位崔公子說,等三姑娘來……” 段怡點了點頭,朝著他的身后看去。 穿過小樹林,那手掌印一般的五平山盡現眼前,同昨日一般,山的周遭像是翻滾著的浪花一般的白霧,蠢蠢欲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