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云后 第91節
季別云跟了上來,固執地與他并排走著。兩人寬大的衣袖垂在一起,而在衣袖遮掩下,少年悄悄將手探了過來,勾住了他的手指。 觀塵在一瞬間僵住了,季別云的行為還是帶了些孩子氣,仰頭看著他,輕聲開口:“那你還生氣嗎?” 兩人走了好一段路,他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剛才是不是碰到你的傷了?” 季別云心里柔軟的地方又被觸及到,他立刻答了一句“沒有”,說完又反應過來自己是在掩耳盜鈴。但觀塵并沒有說什么,只是任他偷偷勾著手指。 “我不想和你吵架。”季別云沒能藏住聲音里的低落,“我剛離開宸京就開始想你了,馬不停蹄趕回來也不是為了面圣,是想見你。” 他這話大逆不道,又是在宮里說的,顯得更加離經叛道了。 觀塵轉過頭來看他,袖子里也回握住他的手,摩挲了兩下,似乎在丈量著什么。 “哪兒都瘦了,又得花好長時間才能養回來。” 季別云一顆心終于落到了原處,他靠近了一些,聲音更小了:“我也想黏著你啊,我以前還想過把你關起來只給我一個人誦經,但是我們身上總有其他責任。再過一段時間,我替柳家翻案,再幫你把懸清寺也從風波里徹底拉出來,我們就私奔吧?” 觀塵終于笑了笑,只是淺淺地揚起唇角,笑了一瞬。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問道:“你要帶著我私奔?想把我帶去哪里關起來?” 他幾乎忘卻了自己身處宮城,或者說已經不在乎他人會如何看自己與觀塵的關系。他只是勾緊了僧人的手,一瞬不瞬地看著對方:“帶你浪跡天涯?我負責舞刀賣藝,你就在一邊念經助興,豈不美哉?” 僧人神情有些無奈,“是,想得挺美。” 兩人已經走到了文英殿外,不得不松開手。 季別云有些舍不得,突然就覺得元徽帝更加掃興。觀塵似乎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安慰地看向他,“去吧,我就在這里。” 正巧內侍通報過元徽帝,宣他進殿。 他又看了僧人兩眼才跨進文英殿,然而不過走了兩步,臉上的笑意便消退下去,又變回了那個銳利的季小將軍。 文英殿的桌上永遠都有那么多奏章,季別云甚至覺得比上一次看見的更多。想來是因為戰事,烽火狼煙一起,大梁上上下下的事宜就多了起來,更何況他也聽徐陽說過了皇陵之事,朝中勸諫的奏章只多不少。 他走到桌前,對著正在看奏章的元徽帝行了軍禮,“臣季遙,參見陛下。” “嗯,回來了。”元徽帝狀似隨意地答了一聲,停頓了好一會兒才抬起頭來,“起來吧。” 季別云從地上起身,恭敬地立在原地,安分得仿佛任憑發落。 元徽帝將手上的奏章拋到一旁,又拿了本新的,一邊看一邊道:“朕已經下令將傳旨的人全都殺了。” 作者有話說: 和好了 第106章 御前失儀 殺了? 季別云眼皮一跳,元徽帝以前只能說是懦弱無能,近來卻愈發殘暴不仁了。這是想要滅口,好保全自己的英名吧? 他想了想,答道:“臣不敢貽誤戰機,故而擅自做主設下埋伏剿滅叛軍,然內心始終煎熬,只盼戰事結束后回京向陛下請罪。” 元徽帝諷刺地笑了一聲,“不過一兩個月不見,又開始跟朕油腔滑調了。放心,朕沒想殺你,看看那邊是什么?” 季別云順著皇帝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這才注意到文英殿角落處添了一把長刀,放在紫檀木做的架子上,如同一個擺件。那把刀極其不起眼,用樸素來形容都略顯委婉,就像是從墳墓里剛挖出來似的,顏色灰不溜秋,刀鞘也有破損。 “這是前日有人眼巴巴獻給朕的,說是前朝名刀,出自那個很有名的鑄劍師,叫做……朕忘了,總之是一把重見天日的好刀。”元徽帝慢悠悠道,“朕想著這么有意思的兵器當然是該賞給功臣了,所以讓人叫你趕緊回來,偷偷摸摸給你,好過其他兩位將軍知道了心中不滿。” 這是他聽元徽帝說過最和善的話了,可越聽心里越冷。 正話反話他還是能聽出來的,皇帝臉上帶著笑,語氣也和藹可親,但心里眼里卻藏著刀子,恨不能將他就地處斬一般。 季別云看著皇帝,開口道:“陛下,臣想要的獎賞只有一個,陛下是否該兌現了?” 元徽帝又扔下一本奏章,向后靠著椅背,放松地休息。 “哦,你說柳家一案?朕不是下旨重啟了嗎,你可以去刑部問問查得如何了,問朕有什么用?” 他沒忍住,短促地笑了一聲。 之前也不是沒想過元徽帝會反悔,故而他多了個心眼,在出征前讓元徽帝先下旨重啟柳家一案,心想這樣就沒有反悔的余地了。但他還是低估了元徽帝的臉皮,或許當皇帝的都得修煉這項本領,做到面不改色否認自己下過的決策,讓別人敢怒不敢言,這樣才是真的“君無戲言”。畢竟沒人敢質疑了,自然也沒人知道皇帝曾食言過。 季別云生氣嗎?其實也沒那么氣,他覺得一切都無比荒謬又無比正常。 只是他的那聲笑刺痛了元徽帝的眼,原本掛在嘴邊的笑意消失了,不自覺拿出了天子威嚴一瞬不瞬地盯著他,語氣也冷了許多:“季卿覺得可笑?” 他也直直地看了回去,“不好笑嗎?充州一事,臣以為陛下心系民生,必會為充州百姓做主鋤jian鏟惡,可那次臣卻被陛下騙了。萬良傲起兵造反,十萬大軍打著王軍的名義前去迎戰,但差點就被君王命令撤退,拱手讓出河山。 “這是第三次了,陛下又收回了當初的話,只有臣履行了當初所約定之事。臣是覺得自己可笑。” 元徽帝被他氣得不輕,神情緊繃著,像是隨時會爆發的模樣。 好一會兒才站起身來,隔著一張桌案看向他,“靈州都尉是吧?你覺得蒙冤了,委屈了?想盡一切辦法都要來宸京,來朝堂上攪局,就為了有朝一日能讓柳家沉冤昭雪?” 季別云沒有回答。 “可你沒想過,只是一個都尉的清白而已,只是十幾條人命,你為了這十幾個人想要損傷先帝的圣明?毀了大梁的清平?”皇帝近乎咬牙切齒,“案子是先帝親自過目的,判決也是先帝親自做的,當初轟動了整個淮南道、整個宸京的案子,你這會兒說翻案就可以翻案嗎!柳洪吉犯下的可是叛國之罪!” 其余宮人已經在天子之怒下齊刷刷跪倒在地,而季別云閉了閉眼睛,整個人如松竹一般直直立在文英殿中央,不肯退讓,也不肯流露絲毫動搖。 元徽帝還在高聲痛斥:“通敵叛國,將靈州的情報暗自傳遞給南陳,這些證據當時都確鑿送到了文英殿,就在此處,就在這張案上!不只先帝,刑部也看過,御史臺也看過,大梁所有人都知道柳洪吉被判斬首毫無冤屈,你這會兒要翻案,你讓天下百姓如何看待朝廷!” 見他不答,元徽帝氣極反笑,“從柳洪吉之案起,先帝陸續查處了多例反叛之案,殺了大大小小幾十個官員,你去翻案不就是向全天下宣告,先帝錯得離譜,朝廷錯得離譜?你以為這只是一個柳家的事情?” 季別云雙手在袖中緊握成拳,指甲已經深陷掌心,但痛意使得他還能保持住一點理智。 他等到元徽帝罵完,才狀似平和地開口:“難道要將錯就錯,一直錯下去嗎?” 皇帝罵過之后終于平復了一些,但語氣仍舊威嚴:“歷朝歷代,哪一個朝廷不犯錯?可朝廷與社稷就是要在這些錯誤里延續下去,一些事情只能任由它爛在過去的角落里。” “啊,原來如此。”季別云僵硬的肩膀放松了一些,“可萬良傲還是反了。” 他成功看見元徽帝的臉又爬上了一絲憤怒,繼續道:“現在是萬良傲,以后還會有張良傲,李良傲,真正想反的人可不會在乎朝廷有沒有錯殺忠臣。先帝犯下的錯,陛下連揭開那層偽裝的勇氣都沒有,還要幫忙粉飾太平,陛下確定不會有更多jian臣想要與您分一杯羹嗎?” 元徽帝猛地拿起硯臺朝他砸了過來,“季遙!你放肆!” 那方硯臺被扔偏了,在地面砸了一個小坑,墨汁甩到了他衣上,不過完美地融進了黑色的布料中。季別云低頭看了一眼,再抬起頭時帶著嘲諷的笑意:“不過陛下與先帝倒是父慈子孝,太祖在天有靈定會欣慰的。” “大逆不道……大逆不道之言!你自恃戰功,也要反了嗎!”元徽帝眼里染上了紅色血絲,“你以為先帝不知自己錯殺了人,是嗎?” 季別云一愣,他從未往這方面想過。 他查到了鄭禹,又順藤摸瓜扳倒了段文甫,如今連萬良傲也死于他刀下……然而他唯獨忽略了一人,那個草率下旨奪了他全家性命的人。 季別云忽的想起懸清山那場大火,勝境殿燒成了一地焦土,而觀塵似乎對他說過什么話。 他努力想了起來,觀塵那會兒問他是否真的覺得先帝無辜,是否以為柳家的冤屈與先帝沒有半點關系……原來是這個意思。 可笑,原來是這個意思。 “先帝最忌諱有人起反叛之心,可遲遲找不到機會敲山震虎,柳洪吉的案子正中先帝心意,他當然不會命人細細調查。”元徽帝冷笑道,“后來先帝臨終前對朕提起過,說柳洪吉或許含冤而死,他心中有愧。可即使愧疚又如何?柳洪吉終究是死了,先帝都沒辦法做任何表示,你難道要從地里將柳家人挖出來嗎?” 季別云半晌才找回語言,仿佛心死一般道:“所以……陛下從一開始便知曉柳家蒙冤,卻從來不提,甚至還以此為誘餌讓臣帶兵平叛?” 元徽帝毫無感情地答了一聲“是”。 他舒出一口氣,抬頭看向一旁推開的窗,重重疊疊的屋檐在窗外鋪散開來,仿佛要將他困在這宮城之中。 過去幾年的自己太過可笑了。在戍骨城時他便想著,等到以后有機會出去,一定要上京討要個公平。京中或許有jian臣小人,但沒關系,只要他爬得夠高,高到讓當今皇帝無法忽視自己的存在,那就一定能為柳家翻案。 自己的確爬得夠高了,也的確讓元徽帝沒辦法忽視了。 可是到頭來又如何呢?從先帝開始,柳家的滅門之災便只是一個工具,用來鞏固明家的江山,用來震懾那些真正的逆臣。清白與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爹、他娘,柳家所有人都應該死,必須死。 全都是為了所謂的大梁清平。 “那把刀,”他聲音有些蒼涼,“臣想要,陛下還愿賞賜嗎?” 元徽帝凝神看他半晌,似乎在窺探他內心想法,之后對他揮了揮手,讓他自己去拿。 季別云即使在此刻也挺直了腰背,如同第一次進宮封賞那般,波瀾不驚朝角落走去,將那把破舊腐朽的刀從紫檀架上取了下來。 刀柄與刀身連接處已經銹蝕,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他低頭看了一眼便往回走。 “你若是想通了,便退下吧,”元徽帝不耐道,“朕今日乏了。” 他握著刀走到桌旁,卻忽然停下腳步,“那陛下想通了嗎?” “什么?” 在元徽帝抬眼看向他的一瞬間,季別云猛地舉刀上前,刀鞘尖端抵著元徽帝的脖子把人逼到了椅子上,死死卡住。 殿內宮人大驚失色,吳內侍急忙喊了一聲“護駕”。殿外混亂而匆忙的腳步聲響起,朝這里逼近,而他渾然不顧。面對著臉色剎那間蒼白一片的皇帝,又問了一遍:“陛下想通了嗎,為何萬良傲會反?” 元徽帝喉結滾動,斜眼看了看那柄未出鞘的刀,卻突然笑了起來,“狼子野心罷了,不過你就算想弒君,也得把刀拔出來不是,這樣是何意?” “狼子野心。”季別云笑了兩聲,“那當初試圖一統天下登上皇位的太祖,不也是狼子野心?” “季遙,”元徽帝似乎沒精力再斥責他言語不敬,雙手扣住扶手,抬眼道,“你想弒君嗎?殺了朕你也走不出宮城。” 他沒有被這句話所威脅到,依然了無懼色,“陛下確定嗎?就算天下人不知您曾想議和,如今陛下也已經失了人心。從第一座園林獵苑,到皇陵里填進去的上百條人命,陛下以為,您在百姓心目中是一代明君嗎?” “你……” 季別云沒有給元徽帝說話的機會,將刀鞘往前貼近,“你死了,其他人只會關心下一任皇帝。” “別云。”忽然之間,一道熟悉的嗓音在身后遠處不輕不重地響起。 他全身僵住,沒有動作,片刻后卻有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觀塵輕輕拍了拍,語氣像是在談論一件小事:“收起來,我們回去。” 季別云緊咬著牙不肯松手,僧人便握住他持刀的手腕,靠近他耳畔,用只有他們兩人能聽見的聲音道:“這里不是一個合適的地方,別心急。” 他心里一顫,手上的力氣便動搖了,觀塵替他握住了刀柄,從他手中將那把生銹的寶刀拿了過去。 “陛下,季將軍御前失儀,”僧人這一句是沖著元徽帝說的,“念在他平叛有功的份上,還望陛下網開一面。” 元徽帝還未從這場面里回過神來,只覺得自己從未見過觀塵如此的眼神,哪里還有半分高僧的影子,分明是個殺伐決斷的歹人。說什么讓他網開一面,都是謙辭,那眼神分明是在威脅……這兩個不怕死的人,都在威脅他。 他愣了片刻才回過神來,擒賊的話到了嘴邊又收回去,不敢對這兩人隨意下殺手。一個是滅了叛軍的功臣,一個是國寺住持,都不能說殺就殺。 “滾出去。”元徽帝最終只簡短地說出了這三個字,只是因他癱坐在椅子里的姿勢,原本盛氣凌人的話也顯得沒那么威嚴了。 觀塵對他略一低頭,只說了一句“告退”,便拉著季遙往外走去。圍在一旁的羽林軍在僧人面前似乎沒有半點震懾力,這兩人就那么云淡風輕地穿過拔刀相向的羽林軍,離開了文英殿。 他癱坐著,仰頭看向宮殿房梁,半晌忽然放肆笑了起來。 好笑,他這個皇帝當得可太好笑了。 作者有話說: 好像很久沒有求海星了,厚著臉皮求一求_(:3」∠)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