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云后 第76節(jié)
季別云剛入京那會兒在王府做了幾日的侍衛(wèi),是見過王妃的。王爺沒有納妾,夫婦兩人十分恩愛和睦,王妃待人也極為親和。但昨日再見時,王妃憔悴得像是換了個模樣,走路都需要兩個人緊緊攙扶著。 承受舍子之痛的不只賢親王一人,王妃身為世子的親生母親,其中痛苦滋味旁人無法體會。 “我問王爺身體如何了,王妃沒有正面回答,只是……”季別云頓了頓,回憶道,“只是有些恨地說了一句‘心病’。” “恨?”徐陽重重嘆氣,“王妃懷世子時就極其不容易,生產(chǎn)時也險象環(huán)生,差點一尸兩命。如今不得不將孩子過繼給他人,而且又是送入宮中那種暗無天日的地方,怎能不恨?” 季別云心情低沉,沒有接話。 他想,除了憎恨元徽帝和太后,王妃或許還恨賢親王軟弱無能吧。抑或恨的是整個明家?每一個明家人,包括賢親王,都能為了明家江山安穩(wěn)而犧牲家人。 一旦和權力沾上邊,親情愛情好像都變得不純粹起來。 他忍不住又想到觀塵,有些慶幸他們兩人之間的關系并沒有變得虛偽而冷漠。就算有不快與爭吵,也是出于分歧。 沒過多久便到了宮外,今日是出殯的日子,所有人都得勞累一整日。 出殯前得先設祭壇,元徽帝率領王公大臣于壇上祭酒,之后又是一系列繁文縟節(jié),接近午時才啟程出殯。浩浩蕩蕩的隊伍舉哀隨行,得經(jīng)過小半日才將三皇子棺槨送至城郊。 然而這才是個開始,季別云跟著隊伍被折磨了整整一日,從早到晚。回京后已經(jīng)入夜許久,他已經(jīng)累得腦子一片空白,比和人打架還累。 徐陽算準了時間在城門口接他,季別云坐上馬車時幾乎瞬間就要睡著了。 不過他還記著今天是觀塵讓人接他的日子,有些忐忑,不禁開口問道:“徐兄,現(xiàn)在什么時辰了?” “已經(jīng)到了亥時,夜深了。”徐陽從一旁提出來食盒,“一整天都沒怎么吃東西吧?快用點。” 季別云差點被感動得大喊一聲哥,接過食盒感慨道:“徐兄,季宅沒有你可要怎么辦啊。” 徐陽悶悶笑了一聲,也不打擾他。 他幾乎吃了一路,走到清水乙巷巷口時又灌了一小壺茶水方才停下,一副活過來的模樣。以前在戍骨城天天餓著倒不覺得有什么,入京之后將身體養(yǎng)得嬌氣了,一天沒吃東西便覺得頭暈眼花,胃也疼。 此時還有些疼,他捂著腹部呆呆道:“不走正門,繞一下后面那條路吧。” 徐陽覺得奇怪,也還是照著吩咐了前面的小廝。 季別云掀開窗簾,等經(jīng)過那個路口時喊了停。 “我下去消消食,你們先回府里等我。” 徐陽奇怪地看著他,“又有什么幺蛾子?” “沒有,我現(xiàn)在累得什么都做不出來了,”他盡量單純無害地笑了笑,“真的。” 最后徐陽將信將疑點了頭,季別云獨自下了馬車,等徐陽他們走遠之后才轉頭看向右邊。 那里的小巷深處此時應該停著一輛馬車,正等待他前去。若他真的去了,便能暫時脫離宸京一切紛擾,投身觀塵給他鋪好的前路,如以往一樣。只不過這次自己不是前進了,是在逃避禍亂,他還是覺得觀塵這一舉動是因為有大事即將發(fā)生。 季別云望向黑暗,一直沒有動作。不知看了多久,他終于被胃疼喚回了思緒,收回視線朝季宅走去。 然而遠遠地他便看見偏門旁站著幾個人,還是熟悉的陣仗,一位世家公子加上兩位小廝,看起來已經(jīng)等了他一會兒。 他走上前去,“沒見過世子這個時候來季宅,有急事?” “并無急事,專程來找季將軍說說話。” 他不由得皺眉,“世子這話說得怪惡心,找我是為了什么事?” “自然是為了姻緣。” 青年今日說的話和惡心過不去了,“我屢次上季宅拜訪,季將軍都不見客,原本以為上次見面后將軍不會再逃避了,卻還是躲著我。” 季別云大概明白對方為什么要來惡心自己。幾日過去了,他還沒有去找皇帝將這份本莫須有的姻緣拆散,世子應該等得不耐煩了。 這人簡直無理取鬧,又想得一個好結果,自己卻不出力,偏偏來纏著他去得罪元徽帝。雖然他也不是不想去找皇帝,但三皇子薨逝之后元徽帝一直忙著親自cao持葬禮,他實在找不到機會。 “世子請回吧,過幾日我會履行承諾的。”他沒有精力再和對方談判,便下了逐客令。 然而世子今日有些死纏爛打,上前一步傾身靠近他耳邊,“季將軍若再不行動,我可就快猜出來將軍的芳心暗許給誰了。都說人的眼睛不會撒謊,這兩日在宮里,將軍的目光似乎總是停留在一人身上,對吧?” 季別云頃刻間忘記了躲避,直到對方離開了還愣在原地。 他從沒意識到自己的目光會……這人應該是胡亂說了一句來嚇唬他吧?自己就算再怎么喜歡觀塵,也不可能表現(xiàn)得如此明顯…… 余光里從旁走來一人,幾乎是在注意到的一瞬間,他身體便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 他依稀記得觀塵提燈站在紅梅白雪中的模樣,這人如今也提著一盞燈,周遭卻只有深巷黑暗與夏夜的躁動。 僧人徐徐走到他身前,低頭看著他,“云景,你之前好像對我撒謊了,你們明明見過。” 季別云從沒見過這樣有壓迫感的觀塵,一時間說不出話來。而且無論如何,他的確是撒謊了。 “方才我在馬車里等了你許久,為何最后離開了?”幽幽的聲音傳到他耳邊,語調(diào)溫柔,“是為了來見剛才那人嗎?” 強烈的直覺席卷了季別云的身體,提醒著他即將有危險到來。然而面前的人是觀塵,他做不到像以往那樣果斷,只因他有些悲哀地發(fā)現(xiàn),自己永遠不會對觀塵有所戒備。 下一瞬,他眼睜睜看見觀塵的手撫上他的后頸,觸感干燥微涼。 “觀塵……”他語氣里滿是不安,整個人喪失了所有攻擊性。 腦海中卻仿佛明白了什么秘密,與眼前此人有關,與自己有關。觀塵的目光從來沒這么纏綿而冷冽,像是編織了一張網(wǎng)要將他牢牢困住。 那只手用力一捏,后頸一陣酸痛,季別云陷入了黑暗。 作者有話說: 昨天請假,所以今天多更一點補償大家。還有就是某位大師終于憋不住了,下一章囚禁。 第87章 求不得 季別云在半夢半醒間感受到了四面八方的涼意,像是從炎夏被丟進了深秋初冬,身體有些發(fā)冷。 他被夢境折磨了許久,恍惚間又看見了被風雪籠罩著的戍骨城,而他穿著一身單薄的衣裳,沒有終點般在雪地里跋涉。 意識沖破混沌,季別云猛地醒來。 整個人瞬間坐起身,在寂靜至極的房內(nèi)劫后重生般喘息。 五感漸漸歸位,他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這地方只有書房大小,像是一個石洞,周遭都是堅硬石磚砌成的墻,一扇窗戶都沒有。里面布置得很簡單,除了一張矮桌,一個蒲團,便只有他正躺著的一張竹榻。 石屋的角落里有一段向上的臺階,通往一扇石門。 屋內(nèi)光線昏暗,只靠著桌上一盞油燈維持著一點點的光亮。 季別云想下去拿那盞油燈,然而剛一動,手腳處變傳來了丁鈴當啷的金屬碰撞聲。低頭一看,原來自己被鎖鏈捆住了兩只手腕以及兩邊腳踝。 而鐵鏈不夠長,他夠不到桌案。 “觀塵……”他坐回榻上,懊惱地嘆了一聲。 這和尚大概是瘋了。 季別云完全不知道這地方是哪兒,但他猜可能是懸清山的某處,觀塵那臭和尚的老巢,完全不會有旁人發(fā)現(xiàn)。 拴住他的鎖鏈很結實,身旁又沒有可以用的武器和工具,季別云即使有力氣也掙脫不開。 所以他只能等觀塵來。 季別云想不通為何會變成現(xiàn)在這樣。 在他的認知里,觀塵從來都尊重他的意愿,絕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還是說以前的才是假象,是觀塵偽裝出來給世人看的模樣? 他縮到角落里靠在墻上,視線卻忽然捕捉到一絲異樣。雖然燈火暗淡,但他發(fā)現(xiàn)旁邊墻壁上似乎有暗黑色痕跡,不太明顯故而之前沒注意到。湊近去看,他一顆心猛地墜到了谷底。 是觀塵的字跡。 寫的全是佛經(jīng)里的片段,環(huán)視四周,所有墻壁都布滿了密密麻麻的佛經(jīng),數(shù)不清的小字如同丑陋可怖的蟲子,爬滿了整間房屋。 這是一座牢籠。 季別云幾乎可以想象觀塵獨自待在這處暗室內(nèi),拿著筆專注而緩慢地書寫著佛經(jīng),試圖將躁動狂亂的雜念都從腦中趕出去,再由那些經(jīng)文將其困住。 這間暗室曾經(jīng)關著觀塵的雜念,此時卻困住了他。 季別云突然覺得可笑。 笑他幼年與觀塵相識,自以為世間再沒有比自己更懂對方的人,到頭來他連觀塵內(nèi)心深處的痛苦都不知曉,亦不曾窺見毫分。 他頹然地低頭坐在那里許久,身上都快被冷意浸透了,忽的聽見石門傳出了轟隆響聲。 抬眼看去,僧人和以往一樣不急不徐地走了進來,將石門重新關上,然后才走下臺階,來到他面前。 觀塵脫下最外面的金疊衣,為他披上,“這里冷,怪我,沒給你準備厚衣裳。” 季別云全程沒有動過,他就那樣平靜地看著對方。身上被暖意蓋住,那是衣上殘存的觀塵體溫。 “盡量別亂動,我不想它們傷到你。過會兒我去拿一床被褥來,夜里還會更冷。”觀塵說著捧起他手腕,仔仔細細地查看有無被鐵鏈箍出傷痕。在手掌觸到小腿時,季別云猛地收了回去。 他沙啞著聲音開口:“讓我出去,我們好好談一次,你知道我討厭被禁錮住。” “聽話,我看看有沒有受傷。”僧人強硬地伸手握住他瘦削的小腿,手掌圈住,一寸一寸地向下?lián)崦瑩荛_鐵圈看了看。 沒有受傷,只是略微泛紅。 季別云從未在觀塵這里體會到屈辱的情緒,可此刻他的確很不安。 “觀塵,你別這樣。”他再一次將腿收了回去,往墻角又縮了縮,“放我出去,這里太暗了。” 觀塵在竹榻邊坐下,溫聲道:“可是這里對你而言很安全,你不愿離開宸京,我只好幫你避開危險。” “危險?”他皺起眉頭,“果然宸京會出事嗎?你有沒有參與其中?” “你可以不用再想那些事情,我會為你達成所有目的,包括為柳家平反。”觀塵道,“待到塵埃落定,我?guī)慊仂`州。” “回到靈州之后又把我鎖起來嗎?”季別云冷冷道。 他不覺得這份承諾有多溫暖。觀塵明明知道他從來不是菟絲花,也不愿攀附別人,更不想事事都要求人幫忙。 “不會了,到時候你也不再是季別云,”僧人答道,“宸京的紛紛擾擾與你沒有關聯(lián),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 季別云的怒意越來越濃,他賭氣道:“不必了,不需要大師相陪。” 觀塵身形頓了頓,片刻后傾身上前,貼在他耳邊輕聲道:“我好不容易等到你回來,你卻又要離開我了,是嗎?” 他一愣,喃喃道:“我沒有……” 僧人輕笑一聲,“你有。昨夜世子也是這樣對你說話的,他都說了些什么?” 如冰雪般冷冽的嗓音在他耳邊響著,以往他覺得那是溫柔的雪,此時卻從中體會到了萬里冰封的寒意。 他想起了昨夜在季宅偏門外,世子確實曾靠近他說話,原來觀塵連那一幕都看見了。季別云心里一緊,那他站在巷口猶豫許久的那會兒,觀塵應該也藏在暗處的馬車里看著他,看他放棄了逃離宸京的機會,卻又跑去和明家世子交談甚密。 “世子只是讓我去找元徽帝收回圣意,我沒有要結交他的意思。”季別云有些疲憊,“之前騙你也是我不對,以后不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