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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云后 第50節(jié)

    剛?cè)胍梗侥街蓙淼鸟R車就停在了季宅后門外。

    季別云穿了身輕便黑衣,頭發(fā)也沒像往日那般全部束起,半披散下來。夏夜晚風(fēng)拂過衣角與發(fā)絲,襯得少年不再像叱咤風(fēng)云的將軍,倒像是哪家高門里半夜偷溜出來的公子少爺。

    徐陽目送少年上了車,看著那黑衣的身影,搖了搖頭。

    披甲時還好,一換上尋常衣裳,季別云瘦了一圈的事實便更加明顯。他回想起少年剛?cè)刖r的意氣風(fēng)發(fā),此刻看著也就有些難受,卻只能透過車窗囑咐了句早些回來喝藥。

    在搖晃之中馬車出了城,一路往南邊走去,不出多時便停在了懸清山腳下。

    季別云登上山道,走得比以前累一些,在月光下隱約見到山門時雙腿已經(jīng)有些發(fā)軟。山上的氣溫比宸京冷得多,他緊了緊衣領(lǐng),將燈籠里的燭火吹滅,放在了山道一旁。

    右衛(wèi)派了不少人守著國寺,因夜里閉寺,沒有香客也沒有僧人出來,故而這些人看起來都有些百無聊賴。

    季別云從樹林里繞到側(cè)面,趁著士兵不注意的空當(dāng)飛身攀上墻頂,輕巧地落在了寺內(nèi)地面。

    許久沒回來了,他心里生出些懷念,一股寺內(nèi)獨有的香火氣息也飄至鼻尖。

    照著記憶中的路線往觀塵的住處走,四面八方蟬聲凄切,聽得他身上越來越冷。

    好不容易走到了是名院外,卻冷不丁遇上兩個人影,正從里面出來。

    季別云進入懸清寺之后便失了戒備心,腳步聲匿得慢了些,故而被那兩人聽見了。

    隨即便聽前方喝道:“什么人!”

    他心知再藏也無用,索性從陰影里走了出來。

    面前兩個提燈的和尚一老一壯。老的那個他知道,應(yīng)該是覺明禪師,正值壯年的那個他卻不認(rèn)識,也沒見過。

    方才的怒喝便是此人發(fā)出來的,此刻看見他的樣貌之后,連裝也不裝,面上露出了明顯的憎惡之情。

    “季將軍?”這三個字也說得近乎咬牙切齒。

    季別云一陣心虛,答了一聲“是”。

    半夜闖到人家寺里還被發(fā)現(xiàn)了,屬實是有些丟臉。而且這人沒見過他都能一下猜出他身份,想來他在懸清寺里也挺有名的,就是這名聲可能不太好。

    那人冷冷道:“若季將軍是來找觀塵師弟的,不如現(xiàn)在就離開。”

    他裝作沒聽見,問道:“觀塵大師可還好?”

    “懶得與你這種人……”

    然而話還沒說完便被一旁的覺明禪師打斷了。

    “妙悟,”老人的聲音滄桑無比,“你先回去吧,我同這位施主說幾句。”

    那妙悟竟沒有反抗住持的話,惡狠狠地瞥了他一眼便大步離去了。

    季別云明白過來,這人應(yīng)該便是妙慈小沙彌的師兄,百聞不如一見,果然脾氣暴躁。

    只是他不知自己何處惹到了這位妙悟,難道是因為觀塵跟著他去了充州嗎?還是說自己今日行徑太唐突,活脫脫一個來玷污高僧清白的登徒子?

    季別云多看了兩眼那背影,突然被喚了一聲。

    “季施主。”

    他倏地轉(zhuǎn)過頭來,對著覺明禪師略一躬身,“見過住持。幾日不得觀塵大師的消息,實在有些擔(dān)憂,故而冒昧前來。”

    光線昏暗,他瞧不清禪師的模樣,只能隱約看見對方臉上溝壑縱橫的皺紋。說話時聲音也透著虛弱,風(fēng)燭殘年又大病一場,他有些不忍心讓老人家站在這風(fēng)口上。

    “觀塵無礙,我只說幾句,說完便讓施主進去。”禪師語速緩慢卻自帶威嚴(yán),“當(dāng)初是我將那孽徒帶回懸清寺,師徒情分做不得假,因此在季施主面前也無需虛禮了,便大膽直言一次。”

    這話聽起來不像是什么好話,季別云雖然猜不出覺明禪師想說什么,卻莫名感到一陣恐慌。

    隔著一道院墻,觀塵就在里面,但他突然間生出一股急迫,想什么也不顧地闖進去。

    他剛轉(zhuǎn)過頭望向院內(nèi)的隱約燈火,便聽得老人開口。

    “我是在靈東寺遇見的觀塵。”

    季別云起初還沒反應(yīng)過來,回過頭來看向覺明禪師。

    待他看見老人惋惜又悲切的目光,才覺得如同有一道無形的雷電劈在背上。他幾乎站不住,整個人如同墜入深淵,連魂魄都不受控制地向下落。

    “我見他聰慧過人,頗有慧根,便將他帶回懸清寺,改了個名叫做觀塵。我老了,又只有這一個徒弟,自然是希望他日后能功德大成,接過懸清寺。

    “觀塵自從入寺之后從未行差踏錯,可是他年紀(jì)尚輕,必然是要經(jīng)歷劫數(shù)的。我等了四年多,終于等來了他的劫。”

    覺明禪師那雙渾濁的眼透過昏暗燭光看向他,語氣沒什么起伏,卻如同一把利刃刺來。

    “或者說,這場劫在他年幼時便種下了因。因緣輪轉(zhuǎn),終究是在今日得了果。”

    季別云耳邊一陣嗡鳴,他定在原地,愣愣看著覺明禪師嘴唇一張一合。他似乎聽清了每一個字,卻又像什么也沒聽見。

    他感覺自己仍在墜落,腳下不是土地,而是guntang的巖漿,是冬日刺骨的湖水。眼前突然暈眩,他伸手扶住了一旁的墻,才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沒什么力氣了。

    “觀塵……他……”季別云喉嚨發(fā)緊,只斷斷續(xù)續(xù)說了三個字便再也說不出來。

    靈東寺,和尚,帶回懸清山……腦海里的記憶碎片如浪一般翻滾,攪得他不得安寧。

    覺明禪師的聲音再次響起:“觀塵他在里面,施主進去吧。”

    一聲長嘆響在不遠處,燭火隨著老人的背影一同遠去。季別云艱難抬頭,注視著是名院的門,眼底干澀得難受,一顆心卻像是能擠出水似的。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進去的。

    或許像是孤魂野鬼那般,游蕩進了觀塵的院落。

    廊下點了幾盞燈,屋內(nèi)也有幾盞油燈,在窗紙上映出了一個側(cè)影。僧人靜坐著,雙掌合十,長長的佛珠從掌心垂下,被僧人一顆又一顆地慢慢撥動。

    他停下腳步,定定地看著那道影子,就那樣看了許久。

    從靈州那場紅梅白雪,到充州的相隨,他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一切都能解釋了。

    季別云自嘲地輕笑一聲,失魂落魄地穿過回廊,一步步地靠近。

    他扶著門框跨過門檻,一眼便看見了觀塵。僧人眼里還帶著未來得及掩去的意外,盤坐在蒲團上,抬眼看向他。

    “你怎么來了?”僧人緊跟著又問,“怎么臉色這么差,病了?”

    季別云垂眼看過去,開口時聲音在發(fā)顫:“趙卻寒。”

    觀塵明顯一怔,卻沒有回應(yīng)。

    他又道:“慧知,我就知道,若能與你重逢,我第一眼便能認(rèn)出你來……是你騙我……你何苦騙我?”

    見觀塵仍不承認(rèn),季別云走近兩步,癡癡道:“我走后你有沒有受牽連?那些人有沒有來找你,可曾受傷?柳家倒了,你在靈東寺是不是也就受欺負(fù)了,那個混蛋方丈有沒有餓著你冷著你?有沒有打罵你?”

    他的視線一刻也不曾離開觀塵的臉,企圖在那張臉上找到一點回答。

    可沒有,觀塵仍然平靜得如一池靜水。

    季別云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也盡量冷靜下來。

    “你知道新帝登基大赦天下,也猜到我會回靈州,所以提前去靈東寺等我。我想要復(fù)仇,你便把我?guī)チ隋肪]給賢親王。跟著我去充州也是怕我出事……”

    他每說出一個字都愈發(fā)痛苦,緩了緩才又道:“我在懸清寺遇刺受傷那回,你來質(zhì)問我,是怕我親手殺了鄭禹陷得太深。我在登闕會臺上受傷暈倒,你守了我一夜,是真的害怕我出事。”

    季別云看著僧人,“為什么啊,觀塵?我自認(rèn)命不好,雖不愿就此向命運低頭卻也掙脫不開,可是你不一樣,你已經(jīng)跳出泥潭了……我值得你這樣做嗎?”

    觀塵分明都聽見了,但就像一尊雕像般巋然不動,甚至看不出喜怒哀樂。

    那種從骨子里透出的無力感又席卷了季別云,被碎瓷片扎傷過的膝蓋突然失去力氣。他倒在了地面,卻仍跪著朝前膝行了幾步,來到了僧人面前。

    近距離看過去,這張臉與慧知有著太多的相似之處,每一處骨骼與輪廓都曾是他熟悉的樣子。可他從前總盯著那些不同的地方,他想這是觀塵,是另一個人,不該被籠罩在一個相似的陰影里。

    季別云恍惚不已,紛亂的思緒已經(jīng)攫取了他的理智。他以前從沒想過自己與慧知的重逢會是這樣的,事情完全超出了他的掌控,朝著一種荒誕又撕裂的方向奔去。

    他委屈,因為觀塵不肯承認(rèn),不肯理他。從在充州分別開始,季別云就一直掛念著觀塵,暈倒前也只想見見僧人的臉,聽聽僧人的聲音。

    可是觀塵不理他。

    季別云說的話也顛三倒四起來,像個被人冷落的瘋子:“你不能不理我,你以前都不會不理我的,不管是入京之后還是小時候在靈州……趙卻寒,觀塵,你說話好不好?”

    一只手伸過來,掌心蓋住了他的膝蓋。

    觀塵低垂著眼終于開口了,聲音有些悶:“別跪在地上,小心膝蓋疼。”

    季別云一怔,突然就崩潰了。

    他揮開觀塵的手,扶著身后供桌的桌角,吃力地站了起來。視線撞上那尊鍍了金身的菩薩像,他毫無預(yù)兆地抬手,將那尊像從高高臺面上揮落。

    菩薩像在地面摔了個粉碎,季別云冷眼瞧了一會兒,忽而轉(zhuǎn)頭看向觀塵。

    聲音也帶了些冷:“沒別人看著了,我們的秘密不會有其他人知道。”

    僧人的視線從那狼藉的碎片移到少年身上,從衣角,到膝蓋,再到腰間,最后移到了臉上。

    兩人靜靜看著彼此,沉默像是他們之間的武器,或是防線,維持著破碎不堪的假象。

    過了許久,季別云才開口:“我說過,你若騙我,我會報復(fù)回來的。”

    但冷靜只維持了短短一瞬,他下一句話又是退無可退的委屈:“但我舍不得對你動手,也不能對自己動手讓你難受,我只有不理你了。我是說真的,一別兩寬,你若還想裝下去,我就陪你裝一輩子的陌路人。”

    “我瘋也發(fā)過了,狠話也說過了,”他頓了頓,“我是心疼你。”

    觀塵閉了閉眼,繼而將那串長長的佛珠又纏繞了兩圈,收了起來。

    “那些人沒有來找我,柳家被抄家之后我也沒在靈東寺受苦。”僧人平靜道,“沒多久我就隨覺明禪師來了宸京,一直到如今。”

    觀塵再抬眼時,那份裝出來的平靜才終于破碎,一種由來已久的悲哀彌漫在那雙眼里。

    僧人仰望著少年,仿佛直視著自己的命運,聲音沉悶卻篤定:“我做的一切,都值得。”

    作者有話說:

    掉馬啦,終于寫到這里了,憋死我了!!

    哎小云和觀塵是真的苦,不過也能在這世道互相取暖了

    第58章 昨日夏

    柳云景畏寒又畏暑,剛?cè)胂谋銓α?xí)武之事怠惰了,入了伏整個人便更加懶散。

    卻也不敢不練,只是出拳的力道小了一些,扎馬步的時間短了一些,想讓家里請來的師父早點放他去休息。

    距他身體大好已經(jīng)過去近一年,以前變化遲緩的身量也有了動靜。只是他每次偷偷跑去靈東寺時,總覺得慧知小和尚比他長得更快,像是竹筍那般,稍不注意竹節(jié)就越拔越高。

    柳云景今日也哄著師父早早收了工,心不在焉地用了午飯,便提著個竹盒溜出了柳府偏門,輕車熟路往靈東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