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兜兜轉轉,我曾視為牢籠的蘇家竟成了我此刻唯一能去的地方,我冒雨趕回,卻晚了一步,仆人散盡,到處是被打砸的痕跡,這已然是座空城,唯有幾點熒光照亮它的衰敗。 客廳的鋼琴被砸了,落地窗碎了一地,“嘎吱”,我踩到了什么,那是混在玻璃碎片中的另一種玻璃,半瓶五彩的千紙鶴傾倒而出,落滿腳印。 我蹲下身,拆開其中一個,儼然是當初我的私心,希望顧珩永遠與我同在一處的愿望,夾雜在身體康健的祝福中,一并送給了他。 我想他并沒有拆開看過。 我想笑一笑,可惜臉頰被雨水澆透凍僵,使不上力,我扯了扯嘴角,把它握進掌心,細小的玻璃渣刺痛我,我慢慢朝樓上走去。 這短短幾層臺階走得我無比疲倦,扶著扶手,避讓開無數雜物,不乏秦先生曾送予我的華服,我一腳踏在上頭。 隱隱的燈光自顧珩房間的門縫泄露,我明知不可能,但心中仍在期待,或許他回來了,回來接我了。 微微顫抖的手使勁一推,空蕩蕩的房間被風灌滿,嗆得我咳嗽起來,回蕩在偌大的蘇家,顯得如此駭人。 我扶起被推倒的衣架,把他的房間一點點復原,發現他并沒有帶走什么東西,不過那本我藏信的書,他倒是帶走了,看來他的確不肯原諒我。 母親的小院也被砸爛,許多親筆畫與貼身物件都不在了,除了顧珩還能有誰,但他聰明一世,也有算錯的一天。 我從書架頂層取下日記本,母親的真跡在這兒呢。 盡管這么多年來是我伴她左右,可她心里想的只有顧珩,日記本的密碼不是我猜不出,而是我不愿面對事實。 輸入顧珩的生日,日記本立馬打開。 隨手翻開,那時母親精神狀態已然不佳,對我動輒辱罵,不時拳打腳踢,父親怕我留下傷痕,不討秦先生喜歡,所以用繩子綁住了母親,她的謾罵響徹了小院。 “你根本不是我女兒,去死吧野種,把我的阿珩還給我!” 自我出生,母親就拋下我,我被村里頑童嘲笑是沒媽的孩子,在我欣喜終于擁有母親時,才發現她想要的不是我,她視我為恥辱禍根。 因此在我假造完日記后,我對它愛不釋手,又將真跡永久封存,我以為它再也不必見天日了。 但是贗品就是贗品,終究有被揭穿的一天。 我自嘲一笑,迷茫地夾著日記,一切都不復存在,此后我還能去哪兒呢? 抬頭看,我竟來到小樓下,對啊,秦先生,我還有秦先生。 木生把我引進莊園時,我渾身都濕了,抱著雙臂狼狽不堪,秦先生在二樓房間,木生敲敲門,門被人自內打開,沙發上坐著秦先生,他指縫間夾著一支煙。 我毫不猶豫地跪在他面前,膝行到他腳邊,深深叩拜下去:“請您救救我。” 秦先生沒有看我一眼,揮揮手,仆人們就都下去了。 “顧珩其人,雖年輕稚嫩,但果決狠厲,這件事由他一手策劃,布局兩年,輕而易舉讓蘇家覆滅,”他說,“可是簡簡,我曾經問過你的,你說你不會后悔。” 就像大人見到不聽話重重摔倒,然后哇哇大哭的孩子,秦先生語重心長地說到,尤其談論的對象是我因之背叛他的人,我長跪不起,輕輕閉上眼。 不難理解顧珩毀了蘇家,毀了父親,是給母親復仇,當初我被帶回蘇家,而顧珩被我生父拿去不斷要挾蘇家賠付巨額支票時,母親就因此遭了殃,她假死成了所有人的妓女,當然,后來我與她沒什么不同。 欺騙我,是在他自己報仇,小時候他對我那樣好,從不嫌棄我那樣粗鄙,全心全意待我好,不準別人欺負我,他是那樣有教養的貴公子,就因為我們的貪欲,毀了幸福美滿的一生,他是要我也嘗嘗被拋棄的滋味。 可他當真好狠的心,蟄伏兩年,只為給我重重一擊。 “或許你不信,盡管我摻和在這件事中,但一開始,是他找上的我,我早說過他非池中物,這是我頭一回見年輕的孩子在我面前,能面不改色地同我商議如何毀掉一個商業巨頭,”他抬起我的臉,深邃的眼直直盯著我,我知道達摩克利斯之劍即將落下,“就連今天這個有趣的賭約都是他提出的。” 背叛者的頭顱被斬下。 “他說你嬌縱多疑,在那種窮鄉僻壤絕待不住一個月,我屆時前往,你一定會隨我而來。” 我以為我自己不會痛了,可從別人口中聽到整件事的原貌,聽見他對我不加修飾的形容,原來我在顧珩心中是這樣的人。 今天我若信顧珩棄秦泓,則會在鄉下枯等至死,若信秦泓棄顧珩,則印證了顧珩所言。 我是他們棋盤中的兵卒,左右沒有退路,我的一生從來不由自己。 無限的哀戚中我竟沉靜下來,看著秦先生的眼睛,輕問:“他還說什么了?” 秦先生笑了笑,重新回到沙發,把那支快燃盡的煙夾起,放在嘴邊,卻沒有吸,任由煙灰掉落他胸口。 “他說你極度渴望愛,他便以此切入,布局等你落網。” “所以一切真的都是假的?”我情難自禁低喃出聲,眨了眨眼,眼前一片模糊,許許多多的細節充斥腦袋。 回望過去,不難發現他向來是不情愿的,是我一廂情愿地得到他,沉溺在他謀劃好的一聲聲愛中,可是他看我,遠不如看林如意深情,眼神如何騙得了人呢?是我故意忽視了。 ——所以是的,一切都是假的,我與他所發生的一切都是他精密實驗的結果。 “果然蘇家人慣會演戲。”我笑著,眼淚卻落下來。 秦先生皺著眉,上半身前傾,煙灰落在他的腳尖:“你知道他是你的兄長,仍舊義無反顧地背叛我,選擇了他?” 我笑了笑:“是你不肯愛我,至少他肯裝裝樣子,好叫我孤身一人沒那樣冷。” “愛這種東西太少太少,世間能有個人相伴依偎已是幸事,何苦求那一點真心。”他堅持自己的想法。 我沒有說話,他永遠不會懂的。 大約是被我的沉默激怒,秦先生甩出如刀般的話來:“我曾問他要不要住手,起碼你是無辜的,他拒絕了,他說:‘林姨死了以后,除了如意在這世上我再無牽掛’,所以這次行動比預料中提前不少,他把企劃案賣給對家后,什么都沒要就離開了,當然,也包括你,和負債累累的蘇家。” 夜風從窗戶吹進來,我冷得瑟瑟發抖,我問他:“那我的下場會是什么?” “你被抵押給債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