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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與小yin賊解開誤會,已經是一周后的事了。 這期間我將他忘得一干二凈,色令智昏地圍著顧珩轉,故意惹惱他,看他臉紅嗔怒,我便奇異地感到滿足,腆著臉去哄他時,更是像個流氓般,有意無意觸摸他的指尖。 直到老管家敲響我的門,我才記起我還養了個小東西。 他被安置在舒適溫暖的房間,那曾是我幼時的玩具房,特地收拾出來給他住,按理說他該感恩,但他玩起了絕食。 我撇下顧珩,怒氣沖沖本想去指責他,可見到他的一瞬,話全吞進肚子里去了。 這小yin賊奄奄一息地靠在床邊,臉色蒼白,聽見聲響,警覺扭頭來,見是我,笑容洋溢了一秒,又熄滅,似乎連身后的尾巴都低垂。 我“哼”地走到他身旁,問:“知不知錯了?” 他狠狠點頭,眼睛亮晶晶的,我想再教訓他兩句,恰逢他肚子咕咕巨響,他不好意思地把頭埋進臂彎,嶙峋背脊把衣服撐得高高,我的心就軟了,去廚房給他偷了只燒雞。 他邊吃邊抽泣,我氣不打一處來,拎著他耳朵質問:“你還有臉哭,說!為什么偷看我洗澡?” 他被我嚇得一愣,眼淚像珠子無聲落下,隨后丟下燒雞,狗刨似的揮舞兩只油膩膩的爪子,又掐住自己脖子,表情痛苦生動。 我明白過來,他害怕洗澡,便也以為我害怕,擔心我溺水才想沖進去。 唉,該說他笨呢,還是說他乖呢,看著他頭頂幾縷呆毛隨動作一晃一晃,我忍不住伸手去碰。 幾厘米遠時,腦海中浮現出顧珩冷清的面孔,我猛不丁收回手,做賊心虛地回頭看,那人并不在此處。 不對,就算在此處又如何。 我大大方方伸出手,揉亂他的頭發。 為他放了顧珩的鴿子后,顧珩就不開心了,當然這是我的猜測,畢竟他一貫沒有好臉色給我,尤其小yin賊被寬恕后,不再被限制自由,更多地出現在我們面前。 每天放學,門口多了一個望主石,直愣愣盯著我,一路跟著我,我停下,他也停下,我繼續他,他也繼續走。 他樂此不疲,我卻覺得煩,躲到顧珩身后,拿他當擋箭牌。 小yin賊看不懂別人臉色,跟我一塊圍著顧珩轉圈圈,顧珩自然心煩意燥,臭著臉想快步離開,我不依,故意去林如意旁邊,幾次下來,他只好乖乖由著我。 我以為他一定很討厭我們,可當某天叫順嘴的諢名被父親聽見時,顧珩竟幫我解圍,他說:“是無垠的垠,簡簡是希望他能忘卻前塵,擁有無邊未來。” 這通話把我唬住,悄悄長吁一口氣,視線里他那雙節骨分明的手交叉相握,我微微抬頭,恰巧與他眼神相交。 小yin……不,小垠不相識地湊來看我,在這詭異安靜的氣氛中十分突兀,我在桌下踹了他一腳,他咬住唇,可憐兮兮地看我,顯然不知道哪里又惹到我。 隨著父親了然于心的呵笑,餐桌恢復熱鬧,他先是詢問顧珩學業如何,接著叮囑我多多照顧他二人,我噘著嘴,想撒個嬌發泄不滿,卻追不到父親的影子,他總是很忙。 我帶著惡犬攔住顧珩,不自在地道謝:“剛剛謝謝你,就獎勵你英語輔導半小時……” “不是為了你,”他打斷,冷冷看我一眼,“是他的名字實在有礙觀瞻,臟了我和如意的耳朵。” 我氣鼓鼓瞪著他。 至此,小yin賊正式更名為小垠,不變的是他仍舊是我的小狗,既然顧珩不喜歡我,那我就多花時間在小垠身上。 為了消耗他的精力,我請老管家在我不在家時多多陪他玩扔球游戲,遭到哭訴,聲稱小垠少爺生人勿近。 于是這項任務責無旁貸地落到我頭上。 待聽見樓梯咚咚咚踩響,我知道他又叼球回來,他把球往地上一扔,頭貼過來,要我的獎賞。 我敷衍摸了摸,把球地往露臺外一扔,他便又埋頭去找。 后來他再不肯玩了,一個勁兒把頭往我手下塞,原來他不是喜歡撿球,而是喜歡摸摸。 本都摸倦了,結果在父親的指示下,顧珩不得不為我補習,這下可好,給我忙壞了。 我在他面前與小垠故作親昵,一會兒玩撿球游戲,一會兒投喂水果,小垠喜歡吃草莓,我便在顧珩眼皮子底下仔細摘梗,柔聲細語喂進他的嘴巴,“乖狗狗吃草莓,不乖的,只配吃冷板凳。” 這番指桑罵槐讓顧珩坐不住,頭也不回地走出房門,我把本要喂給小垠的草莓塞進自己嘴里,然后沖著顧珩的背影做鬼臉。 再回頭,見到的就是委屈的小狗狗,用白嫩手指指著空空如也的嘴,滿是希冀地望著我。 我是絕情的人,利用完了,肯不肯敷衍全憑心情,恰巧我不愿意。 趙小垠卻很倔強,很固執,他能花一整天的時間只為一顆草莓,說難聽點,是不見棺材不落淚。 在我的印象中,他就是這樣的人。 那時候我一門心思全撲在顧珩身上,情愿花大把時間去貼他的冷屁股,也不愿去看看趙小垠送我的一朵花。 久而久之,許多朵花被編織成繽紛的花環,被小垠討好地遞來我面前。 他不知道我是色盲,所以每次扔球游戲中,他都費盡心思去拾色彩鮮艷的落英,想討我的歡心,但呈現在我眼中的只是一圈灰色,零星的那點色彩還是可憐的枯萎的花瓣。 水汪汪的眼睛注視我,我首先的反應不是感謝他,而是飛奔去旁宅,任由花瓣吹落一路,任由他快樂地跟著我跑,親眼見證我去向顧珩炫耀。 顧珩在按照醫囑為林如意做復健,引導她發聲,簡簡單單的張嘴“啊”一聲,他教了她一下午,溫柔又耐心,完全無視我的存在。 小垠撿回飄落的花瓣,捧在掌心,靜靜在身旁守著我。 我受到無視當然不開心,可我那時候太年輕也太愚蠢,將怒火全都撒在無辜的小垠頭上。 在我離開時,因我突然停下,他不小心撞上我,害得我腳下一個踉蹌,他立馬撒開寶貝的花瓣就要來接我,我不識好歹推開他,一并把他送的破花環扔在地,狠狠踩幾腳。 “什么破東西,我不稀罕!” 年少的我不稀罕的不過是顧珩的關注,然而在見到呆愣愣的小垠時,我仍狠心地,趾高氣昂地離去,留他一人在原地把破碎的花環拼好,悄悄放置在我的書桌。 后來小垠拯救我于危難,臥在病榻的他對我說:“從那時候起我就知道我永遠比不過顧珩。” 他大智若愚,看得比誰都清,“你偏愛顧珩,他不開心,你就不開心,從來如此,連你自己都沒發現。” 因此之后某天林如意不慎從高高梯子跌落,是小垠救了她,為此扭傷腳,在床上躺了好幾天。 顧珩擔心,我也擔心,甚至有些困擾,為何大家都喜歡林如意呢,顧珩便算了,可就連最乖最我聽話的小垠也如此。 不僅他們,園丁,女仆和管家都對她笑瞇瞇,對我卻總嚴肅著臉,我攬鏡自照,兩個眼睛一個鼻子,比她差在哪里? 她甫一來蘇宅,便被安排住進旁宅,盡管叁人常一起上下學,但我與她并不熟稔,最大印象是瘦,就連請張姨特地給她熬雞湯也不頂用。 不過她也不是毫無優點,看在她曾幫我踹了那老變態一腳,我愿封她為“護花右使”。 她也愛花,常幫園丁澆花,比我這假把式強多了。 我安慰自己,沒關系,只要秦先生不喜歡她,無關緊要的旁人我都不在意。 誰又能想到當日之言,竟一語成讖? 不過這都是之后的事了,暴風雨來臨前,我們曾有過一段好日子。 經過那件事后,顧與林對小垠的態度明顯友好,我拉著他們在樹下過家家,我和顧珩是mama爸爸,林如意和小垠是女兒兒子,小垠本來不愿意與我分開,被我一眼瞪回去。 顧珩也不愿意,覺得太幼稚,尤其是和我湊成一對,簡直在侮辱他的人格,卻敵不過林如意期待的眼神,他善于捕捉她微小的情緒,無可奈何屈服在我的yin威下。 但我們對正常的家庭生活是陌生的,甚至在我們的游戲中,先有了孩子,才想起舉辦婚禮。 戒指是小垠用狗尾巴編織,上頭紫色的小野花是顧珩尋來,插上去當鉆石,林如意也摘了一把野花給我充當捧花。 我毫不矜持地笑開了花。 這場婚禮沒有證婚人,只有兩個睜著滴溜溜大眼睛的小啞巴,和一個比我還害羞,看都不敢看我的新郎。 我清清嗓子,循著記憶問道:“顧珩,你是否愿意蘇簡簡成為你的妻子與她締結婚約?無論疾病還是健康,無論貧窮還是富有,或任何其他理由,都愛她,照顧她,尊重她,接納她,永遠對她忠貞不渝直至生命盡頭?” 秋風低鳴,少年立在記憶的盡頭凝睇我,一言不發。 我知道他不愿意,可現在是假的,是演戲,如論如何都得給我留點面子不是嗎? 我漲紅臉,惱羞成怒:“你到底愿不愿意嫁給我?” 他沉默許久,在我真正發飆前,上前一步,把脆弱的野花戒指套在我的無名指,低聲道:“我愿意。” 小垠不明白這是什么意思,和林如意一起傻樂,把大把大把夾雜野草的小花拋至天空,慶祝我與他人的幸福。 這戒指真美,我舉起手對準太陽,溫暖的光穿過我的指縫。 或許這就是童話故事總停留在王子公主的婚禮的原因,將一切定格在最美好的時刻,是另一種仁慈。 之后一地雞毛的生活拉開帷幕。 比如給孩子們喂湯時,我失手潑在小垠的面孔,他眨眨眼,長長睫羽撲閃撲閃,我手忙腳亂為他擦拭,再比如給林如意修補裙子時,正反面沒分清,縫得歪歪扭扭,我趕忙遮住,以免被顧珩發現。 他正在遠處拾果,作為我們過家家的晚飯。 陽光從搖曳的葉間疏漏,我以手遮目,望向深遠藍天,高高建筑的露臺上,俊美無儔的男子笑望我,我禁不住起身蹦跳著朝他揮手。 那羸弱不堪的戒指便在動作松散,隨風凋零了。 這是我的十五歲,亦是我一生中最后的快樂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