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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主意自然由我提出,蘇宅實在是太悶,但父親一向不贊成我外出拋頭露面,以往每回都是托秦先生的福,這回可如何是好? 我把主意打到顧珩頭上,攛掇他去向父親提議,他原先不肯,后來我一再退步,將游玩地點改成母親畫中小溪,他才勉強同意。 果然顧珩一出面,父親沒有什么不答應的,儼然比我還像親生的,更不必說他前腳剛出來,后腳父親就叫我進了書房。 臭小狗!大叛徒!我狠狠瞪了他一眼。 不過這回我卻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父親跟我說,顧珩感激蘇家對他的恩情,提出去臨市山中廟宇為蘇家祈福,要我也一塊去。 他語重心長道:“小珩是個好孩子,你別總耍大小姐脾氣欺負他。” 我撅嘴,帶點撒嬌的語氣:“我才沒欺負他,自從他來了以后,爹地你都不疼我了。” 父親失笑,揮揮手,我退出書房轉身去到顧珩房門前,長驅而入,很顯然,他已習慣我的粗魯,從課本中微微抬頭,復又低下去。 我大剌剌坐去他旁邊,等了片刻等不到他搭茬,便故意咳嗽幾聲,余光一撇,他仍沉浸在那破英文課本上。 他哪科都好,獨獨栽在英文上,平日請教我,挨了罵也不敢還嘴,我起了逗弄之心,湊到他耳邊輕聲叫他“puppy”。 發(fā)音時氣噴灑在他面孔上,他長長的睫毛抖了抖,極快地掃了我一眼,雪白肌膚上的那粒痣像極欲情故縱的引誘。 我直瞪瞪看著他,他卻毫不知情。 “你才是小狗,”在我驚訝的目光下,他翻開下一頁,輕飄飄來了句,“我就知道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哼,我心情甚好,不與他計較。 盡管我們只被允許在白天進山,但從未享有的自由令我?guī)缀跻堕_渾身的枝葉。 叉子鏟子指南針,筷子帽子瑞士刀,琳瑯滿目的工具被我一股腦收入囊中,管家還貼心地為我們準備了彈簧防丟手環(huán),簡直把我倆當作春游的小朋友。 我無語凝噎,撇了老管家一眼,他默默移開視線,思緒一轉,我笑著把它裝進背包。 但顧珩對我挑選的裝備非常不滿,他經驗老到,把我批得一無是處,尤其是鍋碗瓢盆,他說我是預備將自己煮熟送給棕熊。 我非常生氣,也非常委屈。 這是我首次脫離他人看管,自己去到野外,我承認經驗不足,考慮不周,可為什么要這樣,一點面子不給我留。 我惱羞成怒,拍桌而起:“那好,全權交由你負責!”說罷,在一眾仆人的惶恐中把自己關在房間生悶氣。 不久門被敲開,有人緩步進來,停在離我兩步外,耳朵細聽,來者呼吸平緩,躊躇醞釀許久,才不確定地說:“你哭了。” 我才沒哭。 我緊緊抱住玩偶,撇頭不理他。 腳步挪動,節(jié)骨分明的手捏著一張紙巾伸到我面前:“擦擦吧,羞不羞……” 我“騰”地起身推開他,他一時不察撞在桌角,原本要發(fā)火的,可是看到我泛紅的眼角,他偃旗息鼓,硬把紙巾塞到我手里,抿了抿唇:“我會把東西都準備好。” 他服輸了,但是不行,就得用本大小姐準備好的。 臨出發(fā)那天,顧珩穿著白襯衫牛仔褲,背一個幾乎壓垮他的行囊,而我則背著毛絨小狗的背包,胸前掛老大一個相機,跟去走T臺秀似的。 他倆含情脈脈地打手語,我看不懂,大約是等待太久令我煩悶,我打斷他們的煽情戲碼:“再磨嘰下去天就黑了。” 顧珩停下動作,艱難地隨我鉆進車內,我從車窗中見到他同林如意揮手告別。 當初父親同意我們去拜佛時,我曾提議帶她一塊去,是顧珩他自己不要的,這會兒又裝什么情深似海。 真討厭。 母親畫中的那條小溪在臨市某山中,現在仍然存在,管家照吩咐在山腳駐足,交給我們兩個對講機,我一股腦塞進顧珩的背包,隨后就開始往上爬。 爬著爬著想起什么,翻找出防丟手環(huán)逼迫他戴上,我在前頭走,故意抬手拍照。 風輕云淡,野花搖曳,我一身輕松,在山坡蹦蹦跳跳,一會兒蹲下拍螞蟻,一會兒踮腳拍蜂巢,小狗毛茸茸耳朵亦蹦跶著。 突然繩子被拽直了,回頭看,原來是顧珩,他喘著粗氣,我笑著走去他身邊:“累啦,走不動啦?” 報仇雪恨,著實爽快。 我一件件丟掉多余的物件,把蠟燭打火機和繩子放進自己的背包,拽拽繩,我的小狗就一臉恥辱地跟了上來。 少了壓力,顧珩爬得愈發(fā)快起來,慢慢我被甩在身后,連拍照都沒了時間,不過看在后來他伸手拉我一把,我暫時先原諒他。 山谷處,淙淙流水聲傳來,分花拂柳,我們見到了與畫中別無二致的綿長小溪。 它仿佛劈開了兩座山,化作一條銀河。 我從沒走過這么遠的山路,累得立刻摘下頸間沉重的相機,癱坐在大大小小的石子上。 顧珩也累傻了,連包也不知道放下,立在小溪前發(fā)愣,我使勁拽防丟繩,他也沒理我。 哼,隨他去吧。 我開始仔細打量小溪,竟與母親的畫一模一樣,令人惶懼的是,我對此沒有任何印象,這里的一草一木,甚至溪流聲,都那么陌生。 怎么會這樣呢? 正當我們二人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時,有人疾呼道:“孩子,別想不開!” 是個不太年輕的女人,交談間我們得知她是這條河的守護人,她長久地守護它,令它永不枯竭,只為她的救命恩人蘇夫人。 我與顧珩對視一眼。 是母親!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或許是我驚喜的表情提示了她,她對著我跟顧珩根本毫無相似之處的面孔,恍然大悟道:“你們是蘇夫人的孩子吧,真是同蘇夫人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才不是,我是母親唯一的女兒!我想這樣反駁,但是我跟顧珩有協(xié)議,我已經把母親與他共享了。 所以我憋屈地應下。 陳姨熱情邀請我們去到她的小屋,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她倒了兩杯茶給我們,局促地搓手說招待不周。 顧珩抿了一口,說不會,我們很感謝她。 誰跟他我們了?我一口喝盡,苦得臉直皺起來,又不想讓陳姨傷心,就干巴巴地說著好喝。 她龜裂的手交迭,向我們回憶起當年的事。 那年,進山采菌子的她不慎落入水中,被一位衣著華麗的夫人救下,在得知她失獨喪夫的悲慘命運后,主動提出幫助她,高薪請她在此守護這條小溪。 這位夫人曾微笑著說:“我的孩子會找來的。” “我永遠記得蘇夫人,五年前她去世的消息傳出,我偷偷去她的喪禮獻了一束花。” 我沉默下來。 顧珩撇了我一眼,忽然轉換話題:“當初我二人也跟著蘇夫人,不知道陳姨你見過沒?” 摩挲杯口的手停下,我豎起耳朵,只聽她遲疑道:“隱約是有的,小小的一個,那天水急,她不小心摔跤,躲在蘇夫人懷里哭,蘇夫人便去山頂廟宇中求了塊玉佩,她抓在手里直笑呢。” “我聽見蘇夫人喚她簡簡。” 霎時間,迷霧煙消云散,穿過歲月長河,我似乎看見啜泣的我,與安慰我的母親,所以那塊令我耿耿于懷的玉佩,是我的。 我正緬懷,顧珩猝不及防橫插一腳,語氣甚是無禮:“陳姨你確定自己沒記錯嗎?” “怎么會呢?”陳姨被質問得臉色發(fā)白。 我皺眉拽了拽他的手:“干嘛這么沒禮貌?” 他頓了頓,低聲道歉。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不愛談天的我們很快就要離去,臨走前,陳姨告訴我們,廟宇附近有一處斷崖,下面是個深坑,記得躲遠。 我們應承下,就往山頂走。 那寺廟很是破舊,沒有香火,所見到的人影,僅僅是一位灑掃僧人,他向我們微微作揖,引我們去佛堂。 菩薩法相莊嚴,十八羅漢怒目相視,我不敢造次,隨顧珩一道跪在看起來臟兮兮的草墊,雙手合十。 母親生前酷愛念佛抄經,想必與菩薩相熟,如今我跪在此處,可否請菩薩代我問母親的好,將我的心愿傳達給她呢? 一準可以! 如此,我在心中虔誠地許起愿。 一愿秦先生永遠愛我,二愿張媽身體健康,叁愿我有天能見到春天模樣,四愿…… 我偷偷睜開一只眼,身旁顧珩閉著眸,面色平靜,大約也在和自己mama講悄悄話,我的心被一種奇怪的心情包圍,好像要化了一樣。 于是,我閉上眼,許下最后一個愿——四愿小狗永遠陪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