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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年前,顧珩出生在某個魚米之鄉,生母是位豪門千金,與其父私奔生下他后的第四年就辭世,此后他的父親酗酒成性,終于在他十五歲那年,追隨母親而去。 他被好心的林警官夫婦收養,過上一段幸福生活,但好景不長,林父因公壯烈犧牲,林母一病不起,他只好帶著他們的獨女林如意來投奔蘇家。 聽起來像是灰姑娘。 我歪頭看他,睫毛微微顫抖,搔得我心里酸酸的,脫口而出:“別哭呀,你以后就把蘇家當做……” “我沒哭,”他冷冷打斷我,“我又不是你。” 好心當作驢肝肺,我收起憐惜,靠回椅背,用腳踢了踢他的小腹:“那如此說來,我蘇家是你的救命恩人咯?” “……對,”黑筆在紙上畫出雜亂線條,他看也不看我,“得感謝蘇先生,肯出錢為阿姨治病。” 一點誠意也無,我冷哼一聲,卻不以為忤。 寥寥數語,道盡其小小前半生,比之秦先生,我覺得他更親密,這是我頭一次完全了解另一個人。 人活著,總要有一段關系由她主導掌控,尤其我這種在懵懂間就被盤剝得一點尊嚴不剩的人。 因而我拋下晦澀的數學題,轉戰顧珩的人生,比如喜歡什么顏色,什么天氣,什么食物,我恢復到母親送我小灰狗時候的精神頭,神采奕奕等待他的答案。 等到的卻是“我討厭紫色,討厭下雪,討厭甜食”,他看著我,讓我以為下一句會是“更討厭你”。 條件反射踹了他小腹一腳,奇怪的觸覺,沒等反應過來,顧珩面露異色,隔著蕾絲襪用力握住我的腳踝。 那是……他的yinjing! 聽說通常被踹到此處男人都會暴怒,顧珩雖然還算不上男人,但見其眼底的陰沉之色,我終究沒追究他與我唱反調,悻悻道:“我猜你討厭冷氣,是被冬天凍怕了……” “你倒也有聰明的時候。” 他的眼里絕沒有贊揚,而像藏了一把匕首,好像我才是害他淪落至此的罪魁禍首。 我退縮了一下,他很是出格地拽了一把我的腳踝,我扶住他的臂膀才不至于跌倒。 太過分了,我怒氣沖沖道:“放開我!” 他無視我的掙扎,不緊不慢道:“那是一個很冷的冬,酗酒暴力的男人把我鎖在冰庫,整個冬天我只有一件別人捐助的舊衣,破破爛爛,根本不抗冷。 “我夢見母親溫暖的懷抱,她輕聲為我唱兒歌,一睜眼卻只有漫天冰霜。 “我在醫院躺了小半個月,無人照顧我,無人替我繳費,醫藥費還是我勤工儉學一點點還給好心的護士阿姨。 “嬌生慣養的你從沒體驗過吧?” “又不是我害得你如此!”他的眼睛一貫冷,此刻宛若淬毒冰刀,我只與他對視片刻便敗下陣。 狠下心踹了他一腳,掙扎間襪子脫落,光裸的腳趾輕輕劃過他的掌心,趁他愣怔之際,我甩了他一巴掌。 “滾出去!” 他睥睨我,隨后揚長而去。 回憶起來,我與顧珩的那些年多半是在鬧別扭,有了這么一出,自然而然陷入冷戰。 學校體檢時,不知怎么,竟沒人提前打招呼,讓我在紅綠色盲檢查前被為難,醫生點了點圖案,柔聲問我是哪個數字。 眼見隔壁排隊長龍飛速通過,我們這排卻卡在我這兒,同學們竊竊私語,我的臉都要燒起來。 在我的堅持下,沒有任何一個檔案記錄過我的色盲,我不想別人用異樣,或同情的眼光看我,可還是被顧珩——我最討厭的人看出來了。 早早測完站在醫生后頭的他,用嘴型告訴我是“58”。 擺在我面前的有兩個選擇,一是將色盲的事公之于眾,我當然不能接受,第二種亦很羞恥,卻是目前唯一的方法,就是接受顧珩施舍般的幫助。 于是我在不耐煩的抱怨聲,和他勢在必得的注視中,屈辱地說出“58”,他挑了下眉。 無疑是種挑釁。 因此當跟班們見到他與我一同下車,問我他跟我有什么關系時,我無不輕蔑道:“寄人籬下的窮小子。” 她們全然沒聽見似的,一個勁兒說:“哦,落難王子。” 我氣得不輕,口不擇言道:“他也配?不過是我腳下的一條狗。” 話音剛落,顧珩就目不斜視地從我們后方路過,給他聽了去,我難免有些心虛,但仍昂首挺胸,不露一絲怯意。 父親不明白我們間的齟齬,仍日日請顧珩為我輔導功課,母親祭日未過,我且忍下。 為遷就他,也不苦了我,只能打開露臺門再開冷氣,少了夾槍帶棒的對話,倒是能好好寫會兒作業。 我沒定性,把筆翹在上唇,一會兒誤把月亮下的飛蟲當做UFO,激動得趴在窗邊看,一會兒又盯著窗戶上二人的倒影發呆。 顧珩什么都好,就是英文差到猶如稚子,他披著藍白校服,正戴著耳機認真盤弄我的舊磁盤機。 父親有意隔開林如意與我們的距離,就好像……唇間筆“啪”落下,他微側臉看我,我立馬假裝在寫,沒注意筆都拿倒了。 叁流愛情故事里,通常密友遺孤都會被招安進女主家,做上門女婿,該不會,父親打的是這個主意吧。 我不同意這門親事! 可是。 顧珩玫瑰色的唇瓣翕動,粉舌時不時將它們舔得水亮,一看就很軟很好吃,他還跟我和母親一樣,有深棕的瞳孔,一粒淺色的淚痣。 好像也不是不行。 “你盯著我干什么?” 我回神,又羞又惱,竟被狐貍精勾引了去,蘇簡簡你一世英名毀于一旦,但當下被他逮個正著,自然強撐:“我,我沒有,你別別胡說八道。”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歪主意,”他正過臉,我剛對他想入非非,不敢看他,在他眼里似乎成了佐證,“你是色盲的事兒我不會說出去,別對如意下手。” “你!” 我猛然跳起來,指著他卻說不出話,也不知道彌漫心頭的是什么滋味,只是這夜又不歡而散。 我開始下意識觀察林如意,想知道她究竟好在哪兒,叫顧珩日夜掛念,當然僅出于好奇,十五歲青少年的好奇心強烈到無可比擬。 又瘦又怯,是我對她的初步評判,她對人,尤其對我,總一副唯唯諾諾,像被欺負了的樣子,一雙眼睛里,含風帶雨,我見猶憐。 很刻板的“白月光”形象,不值得我放在心上,顧珩卻很吃這一套。 切,男人,秦先生就不這樣,他有品味,他欣賞我。 不過我對顧珩的鄙夷,并不影響我某天下午對林如意伸出的援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