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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母親去世,父親再娶,我一直悶悶不樂,乍一見他,很是開心,卻不好貿然上前,最后是他的隨從將這副望遠鏡送給我,附贈一張紙條,上面筆跡雋秀,寫著“她化作星星到天上守護你去了”。 那晚,母親來到我的夢里,說她過得很好,讓我不要掛念,隨后一縷煙似的飄遠,風一吹,散落漫天星河。 擦了擦鏡片上不存在的灰塵,我將望遠鏡對準深遠的藍天,夏季的云像是立體浮雕,緩緩移動。 向下移,是被華麗柵欄圍住的母親的小院,雪堆一樣的茉莉已探出頭,努力嗅,嗅得到清香,不知哪兒來的野貓從樹間跳落,驚起鳥兒們驚起,飛往天際。 我笑了笑。 這時,母親的乳母張媽走到我身旁,提醒我該用晚餐,我將望遠鏡仔細收好,心中怪道,父親知道我與后母不合,所以從不要求我與他們共用晚餐。 今日是怎么一回事? 福至心靈,俊俏的臉一晃而過,我匆匆下樓,果然在餐廳見到少年,我“咦”一聲,話語湮沒在我的腳步中:“你也在這里嗎?” 他換了身體面的新衣服,坐在父親右側,垂頭不知在想何事,另一側是我那惡毒的后母,我徑直路過她,摟住父親的脖子撒嬌:“爹地?!?/br> 父親拍拍我的手背,示意我落座,我至死不愿與后母同座,視線挪去少年身側,這才發現另有一個怯懦少女緊挨著他。 我上前踢了踢少年的椅腳,命他給我讓座,這回他倒是乖乖起身,不過卻被父親叫停,命那女孩為我讓座,我聽見她的名字了——林如意。 我未將她放在心上,卻瞥見少年抬起面孔,在沒人見得到的地方,冷然掃了我一眼。 真討人厭,可也實在漂亮,我生不起氣來,咬咬唇入了座。 父親為我介紹,說顧珩乃為故人之子,臨終前托他照料,按理說我得叫一聲哥哥。 由于我與他不對付,因此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暗叫他“顧狐貍”,詭計多端如出一轍。 想到這個外號,心情好了不少,我悄悄側臉去看他,無暇的皮膚,挺直的鼻梁,玫瑰色的嘴唇——以及右眼下角那粒小小的淚痣。 驀地仿佛一束光穿透我混沌的童年,我鬼使神差地喚了句“哥哥”。 我確信他聽見了,他調轉面孔,與我四目相對,與我如出一轍的淺棕瞳孔中的冷意叫我愣住,我卻壓根想不起這敵意的來源。 我的少年生涯何其荒蕪,他就好像誤闖花園的斑斕蝴蝶,很長一段時間內,我都在追逐他。 顧珩的房間被安排在我隔壁,一連叁天始終靜悄悄,空蕩得令我有錯覺,以為是黃粱一夢。 頭一天,我特地起了大早準備與他偶遇,結果他始終沒下樓,回籠覺醒來,張媽說他已經離家。 我不甘心,第二天十點才下樓,甚至還在樓梯假裝系鞋帶,卻又被告知,他早在六點就出門,但去了哪里,沒人知道。 第叁天亦是如此。 我忿忿摔上門,趴在書桌,見陽光躍動書頁,就用手指去逐光,在秦先生送我的書上,有他的贈言。 他不來找我,無人查我的功課,日子亦十分無趣,我便倦怠下來,好不容易碰見兩個同齡人,卻是一個冰冷冷,一個真啞巴。 藍天白云,夏季好風光,十五歲的壞心情來得快,去得也快,舉著望遠鏡,我不禁哼起歌。 是上世紀的舊曲《茉莉花》,我與母親最愛的一類花,院內最初的那一株還是我親手種下,如今已郁郁蔥蔥。 圓圓的鏡片中,茉莉花叢旁,兩個人影立在那處,我“嚯”地起身,打開窗戶,熱浪撲面,那不正是我尋不到的兩人。 少女的臉蛋被曬得紅撲撲,手里捏了一支茉莉,窘迫地望著少年,她急急地打手語,將茉莉花插回花叢,神情看起來異??蓱z。 少年似乎意識到自己的嚴苛,抿了下唇,眼神柔和下來,少女立馬小心翼翼牽住他的衣角,搖了搖。 看著二人卿卿我我,我火冒叁丈,母親的遺物豈容旁人隨意糟蹋,噔噔噔跑去小院外,顧珩正將花插進泥土。 推開被曬得燙手的柵欄門,我站在他們身后,大聲指責:“誰允許你們進來的!” 顧珩緩緩站起,將林如意護在身后,風吹過他額前碎發,一雙古井無波的眼嵌在昳麗面孔,不免讓我恍神。 事實上我與他的兩次交道都沒占到便宜,盡管心中無底,但我仍然回瞪過去。 顯然顧珩沒把我放在眼里,轉頭與嚇壞了的林如意說話,讓她先回去,別曬著。 我站在火辣辣,如瀑布般的烈陽中,熱汗直淌,奇怪而委屈的念頭一閃而過,我想的是我也很熱,為什么不叫我去陰涼處躲躲呢。 所以回想起來,早在我不知道顧珩是我的親哥時,遺傳性性吸引就已奏效。 林如意就這樣叁步兩回頭地走了,與顧珩對峙已耗盡心血,我無力阻攔她,只嘴硬道:“她走了,那就由你代她向本小姐道歉?!?/br> “道什么歉?” “偷摘我的花?!?/br> “你的花?”他反問我。 我底氣不足,提高音量:“當然了,你這小偷!” 聽到“小偷”二字,他終于有了反應,步步逼近,陳述事實:“蘇大小姐你蹲了我叁天,是何意圖,是想再次將我趕出蘇家?” “抑或,”貼得近了,我聞見燥熱空氣中的肥皂味兒,“蘇家大小姐你是個跟蹤狂?” 哪成想看起來不善言辭的少年,一出口竟把我歸類成變態,我漲紅臉,平日在秦先生面前的能言善辯都消失,吃吃地“我我我”,最終沒說出完整的話。 惱羞成怒,推了他一把,清瘦的少年被我推倒在柔軟的草地,他起身拍拍手,表情冷靜極了,像在審視一個傻瓜。 我落荒而逃。 原本以此事我不追究他們,已是開恩,沒成想幾天后,父親傳我去到書房,顧珩站在角落,抬頭看了我一眼。 父親問罪:“簡簡,我說過要拿顧珩當哥哥,你為什么要弄傷他?” 低頭看去,他白皙手掌果真包扎起來,看樣子像是被我推倒在地時弄的,或許……正當我懷疑之際,他突然出聲,坐實了我的暴行。 “叔叔,請不要責怪簡簡,都是我不好,不小心摘了院子里的茉莉,才惹簡簡不高興?!?/br> 情真意切,悔不當初。 若非我記性一向不錯,否則真要懷疑自己是否精神錯亂,我瞪大眼看著他波瀾不驚地說謊,期待父親明察秋毫。 顯然不可能,向來疼愛我的父親不僅讓我道歉,還禁了我的足,我看見顧珩眼中不動聲色的冷意。 我邊哭著說討厭爹地,邊跑出書房,明明是他摘母親的花在先,我也根本沒有弄傷他,為什么要說是我的錯。 這種時候,我都會想起秦先生,可從來我都聯系不上他,這會兒或許他在陪他的未婚妻也說不定。 我吸吸鼻子,在日記本上,第一次寫下顧珩這個討厭鬼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