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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兩鬢生出華發,可皮膚保養得白皙細嫩,顯得童顏鶴發。 最關鍵的是他氣質高貴,穿著金黃色的和服,外披一層珠光色的金紗。腳上的竹皮屐干干凈凈,一絲灰塵和泥點都沒有,不像是會出入臟亂場合的普通人。就算在人群中,也能一眼辨認這是個極有福報的人。 如此金光耀耀出現在玄武山的,身邊還跟著兩名醫侍,除了鏡善治不可能是別人。 只是他表情很是狼狽。 見到老師來了,臥床多日的草間灰硬是起來,在醫侍的攙扶下給鏡善治行了禮。 他是他尊敬到視為信仰的老師。 鏡善治悲痛得無以復加,忍了半晌才開口問:“我聽聞阿禰變成了魔胎,依附在你的身上。這不會是真的吧……” 草間灰沒說什么,而是叫人拿來刀子,在右腕上猛地割開一道深深的口子。 暗紅的血液先是像小噴泉一樣噴出,濺了一地,卻陡然變小,最后凝血,皮rou外翻的傷口也rou眼可見地愈合,連道傷疤都沒留下。 鏡善治目不轉睛地盯著那處飛速愈合的傷口,臉色鐵青。 草間灰朝他晃了晃手,神色變得怪異起來,“老師,您看到了嗎……我真的被他寄生了。” “可是……”鏡善治屏息,“魔胎不一定是阿禰,對吧。這世上這么多人,怎么能確定就是阿禰呢?!你昏迷了這么久,也許他照顧得厭煩了,離開醫館去了別處游玩,還沒有回來也說不定……他那個孩子,很喜歡玩耍,從小就很調皮……” “真的是他。”草間灰十分鎮定,說著脫掉了包裹在上身的和服。 鏡阿禰本就比草間灰白皙一些,因此肩膀和手臂間有一條明顯的分界線。 花花綠綠的刺青栩栩如生,夜叉與惡龍搏斗,堪稱險惡,如今拼接在氣質儒雅的草間灰身上就有一種割裂的詭異,整個人便也被染指上一層隱晦的魔氣。 “不信的話,您可以過來,仔細瞧一瞧。”草間灰說道。 鏡善治一點點檢查他的右臂,一邊看一邊小聲嘟囔:“不是,絕對不會是他……” 草間灰抓住老師的手,將水晶透鏡橫在刺青之上,“老師,您用透鏡好好看看。” 鏡善治只是看了一眼,眼淚就流下來。 他撐不住了,臉埋進雙手,慟然道:“阿禰,這就是阿禰啊……” 父子相見。武士出身的鏡善治強調“絕對堅韌”的精神,拼盡全力將眼淚憋回去,渾身上下每一處肌rou都在用力,瀕臨崩潰的情緒硬是給生拉硬扯了回來,這樣子是在將自己武裝成一座潰敗無數次又原地復建的堡壘。 “自我被鏡君寄生以來,食不知味寢不能眠。” 草間灰加重了聲音:“我時常思考,為什么上天在賦予我一切后又奪走,為什么要這樣玩弄我。我哭過,也怨恨過,嗓子變得很啞很啞,由我的家境和教育好不容易堆砌起來的價值和信仰被一擊瓦解,原來善良是用好的命運才能滋生出來的東西……上天為什么要這么做呢,或者說,它只是想看我的笑話:我之前二十多年的順風順水,不過是它精心布下的魚鉤。也許它鋪設這么多年,就是等這一刻……真的,你們能明白嗎,我無數次想一死了之……” “放肆!你怎敢去死!”鏡善治大叫一聲,捧起他的右臂,“雖然他變成了魔胎,但那好歹……也還是我的兒子啊。” 草間灰苦笑一下,表情雖痛苦欲絕,卻也沒再說什么了。 紙門外的風動起來,竹影在米白色的門上跳躍,發出的動靜不小。 草間灰微微張著嘴,神色奇怪,臉上的光影變幻莫測,泛起干皮的嘴唇張張合合,似是還在說著什么。 見他這不似常人的樣子,林清泉感到莫可名狀的難受,在旁邊輕輕喚一聲:“草間大人……” 但沙沙竹聲,將他們這場溝通掩蓋掉了。 等到竹子不動,草間灰恢復了正常的神色,眼睛里生出光,連嘴唇也變得紅亮潤澤了,短短幾十秒他卻經歷蛻皮一般的新生。 他微笑著,開口問道:“老師,您知道律令草嗎?” “阿禰給我的來信中,曾提到過這個……”鏡善治敏感地察覺到什么,“你這是什么意思?!” “放心,我沒想冒著生命危險墮掉鏡君。畢竟,雖然變成了魔胎,他也還是您的兒子啊。”草間灰微笑著說,“我只是想告訴您,律令草,是一個叫小林清泉的考生發現的。” 他把沉默多時的林清泉拉到面前,恭謹地說道:“老師,這位就是被譽為神之一刀的小林清泉,早在關東就以慧眼而聞名。來到玄武山后,在多輪考試中顯示高明的醫術,遠超我們已收錄的玄武醫師,是這一期考生中最突出的一位……” “不必介紹了。”鏡善治看一眼林清泉,“我知道你。阿禰和我有書信往來,在信中屢屢提起小林清泉這個名字。” 林清泉行了禮,低下頭時偷偷一笑。鏡阿禰絕對不可能說他什么好話。 “老師,我有個不情之請。” “說。” “我已被退去御醫資格。現在御醫只有您和朱雀山的日暮大人兩個人,難以應付上上下下近百人的皇室。”草間灰道,“所以,我想向您推薦小林清泉。他不僅醫術了得,還眼明心細地找出了律令草,做出了大功德。于情于理,他都是最適合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