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奴 第37節
她憎恨旁人萬事圓滿,有父有母,衣食無憂,她就是嫉妒就是委屈憑什么她要從枝頭凝落成泥,被人輕視鄙夷。 她討厭在最無知無辜的年紀,必須要承受不該承受的凄苦現實。 胭脂靠在墻上顫抖著呼出一口熱氣,抬手捂住濕潤炙燙的發痛的眼睛,“你如今都知道了,打算如何對我,回去告訴謝靈官,讓他派人將我抓走懲治一番么?” “不。” 謝伯卿表情像是被她勾起過去的回憶,有一種有心無力的悲戚在其中,他說不出怪責胭脂的言語,也不能說站在她的角度上說她報仇的方式不對。 但他更不想胭脂被仇恨蒙蔽了心,就此走錯路,她已經在錯的路上走得太遠了,她還有機會回頭。 謝伯卿充滿滄桑富有感染力的嗓音道:“你是他的婦人,他喜歡你,胭脂。我只希望,你能放下怨仇,放下心中芥蒂,好好待謝留,也好讓他彌補你失去過的東西。” 比如親情。 胭脂搖頭,謝留會給自己什么?他給她的只有背叛。 胭脂胡亂擦拭濕潤的雙眼,冷若冰霜地反駁道:“他才不喜歡我,他早在軍營里就有了新的相好,他瞞著我把人領進門,讓她登堂入室,你知道,謝慍也知道,唯獨我被瞞在鼓里。我恨你們,你們謝家沒一個好人,都是道貌岸然之徒,做得比說得好聽!” 巷口來了人和馬車,為了不引人注意,他們只有往外走。 謝伯卿:“那要如何才能解你心頭之恨?” 胭脂冷笑。 她本來聽信了謝留的話,打算遵守婦人的本分和他相處試試,不想現在多出了個戀慕他的云徊。 現下更是新仇加舊恨的程度,難解。 胭脂正對著謝伯卿,倒退幾步說了句:“我要你們吃盡我吃過的苦頭,嘗盡我嘗過的滋味。” 眼見謝伯卿微帶愕然,如看稚兒一般的神色,胭脂掐了把自己,擠出幽怨恫嚇的語氣,“我家破人亡,總不能任由你們謝家逍遙自在……” 她不小心撞到個人,這一回頭,一道刀光閃過,透過反射出的銀光,那一刻兩張臉具是瞬間驚恐的失去血色。 噗滋一聲。 整個人來人往的巷口都安靜了。 “殺人了!殺人了!” “來人啊……殺人了!” “報官……快報官。” 胭脂眼前是一片濃艷到腥臭的血色,她近乎呆滯地立在原地,從嘴到睫毛半張臉以上都是被謝伯卿脖頸處的傷痕濺出來的血點。 好,好多血……被一刀割喉的老人同她一樣,雙目微睜,保持著一個僵硬的姿勢,指著她的手,極為困難地朝她張了張嘴,“孩子……” 像一道岌岌可危的木板,謝伯卿的身子越來越向下傾斜。 “好,好好……活……” “啊……阿……”阿翁。 胭脂啞巴似的只能發出毫無作用的單字音節,她渾身驚恐膽寒低頭看到了被她握在手里冷冰的兇器,如被繩子束縛一般,身上血液從腳到頂涼得徹底。 謝伯卿垂老的身軀轟然倒下,如一頁發黃的薄紙,掀起了空氣中稀薄的塵埃。 秋冬交接時期,總會伴隨著連綿不斷的陣陣雷雨。 當天邊響起第一道電閃雷鳴的聲音時,千戶所內的謝留若有所覺,心神不寧地朝窗外掃去一眼。 宋霄煉脫了鞋履,占了一張臥榻,磕著盤子里的瓜果,時不時說到幾句對當年發生的事的見解。 謝留要他查的事跡,通通被筆記下,呈到了他的案前。 宋霄煉:“按理說,同是京都的大戶人家,怎么你對你家那婦人沒有一點從小的記憶?她難道沒上謝家做客過?” 謝留:“沒有……” 宋霄煉:“……無礙,也不排除她三歲以前都在老家度過。” 謝留試圖找尋最初的記憶,但他發現那無異于大海撈針,很難。 他翻開最后一頁紙,這時屋外響起一陣混亂迅速的腳步聲,就連宋霄煉也跟著看向門口。 一個身著蓑衣,淋了滿身雨水的親兵出現在他們眼前,“報!將軍,出事了!” 謝留凝神抬首,眼神幽沉,目光正好落在對方腳下沾染泥土和水跡的地面,他從來不曾像此刻一樣微微分了心神,淡淡問道:“何事要稟。” “……官府來報,出了件命案……” “……有人認出尸體……二郎已經趕了過去……” “……將軍你……” 屋外大雨瓢潑,突如其來的電光讓原本昏暗的室內氣氛變得死寂般的安靜,聽完下屬傳話的謝留的臉色前所未有駭然凝重,另一邊撐著桌案的指腹更是強撐著他的身軀,極盡努力用力到泛白。 漸漸地,一絲血腥味從克制情緒的謝留唇齒中蔓延開來。 第32章 謝慍帶了府里的管事來給謝伯卿收殮,謝留本以為會看見他哭成淚人的模樣,罕見的是謝慍成長了許多,他只是用通紅的充滿仇恨的眼睛看著謝留。 一字一句道:“阿翁死得不明不白,我要為他報仇……阿兄,殺人就要償命,對不對?” 謝留兩道眉梢微微蹙攏,目光掠過謝慍看向他身后的棺槨,漆黑的瞳孔感到刺目的收縮一瞬,清冷的俊容神情一片呆滯的麻木。 謝慍:“阿兄,殺人償命,天經地義,對不對?” 謝慍仿佛一定要從他那得到一個準確的說法才肯罷休,一遍又一遍地固執地重復這個道理。 他們都知道謝伯卿今日是同誰出的府,但是去了哪兒,又或是經歷了什么,真相只有今天跟謝伯卿一起的人知道,而他們只能通過表面的行蹤判斷謝伯卿是在哪出的事。 謝慍悔恨道:“我早說過她是個毒婦,阿翁待她不薄,她卻恩將仇報,下此毒手。” “是不是先前在阿兄那未曾得手,所以才把目標放在阿翁身上?” 舊事重提,就像在撥弄剛結痂的傷口,雪上加霜。 面對謝慍求助的目光,謝留發現他也給不了他答案。 “人在何處。” 雖然沒有點名道姓,但身后的親兵卻好似十分了解地回道:“已被收押起來了。” 謝留站定片刻,朝謝伯卿的棺槨走去。 死人謝留見過數個,有猙獰有恐懼,謝伯卿都不屬于這兩種。 除了他脖頸上的傷口皮開rou綻格外駭然,他的眼皮閉著,眉頭宛如化不開的結,嘴角拉成一條微微朝上的弧度,竟然顯得奇異的平和跟釋然。 也許對歷經風霜的人來說,黃泉就是一種解脫。 謝伯卿解脫了,留下活著的人沉浸在傷痛中,漸漸變成一只被仇恨滋養的猛獸。 謝留重新替他蓋上白布,眼珠下面遍布一圈暗紅的血絲。 他收回幽深到陰鷙的目光,吩咐謝慍,“照看好阿翁。”說著轉身要走。 謝慍從背后將他叫住。 謝留卻腳步不停,謝慍呼吸急促大聲道:“阿翁因她而死,你不能對她手下留情!一命就該償一命,阿兄!你聽到嗎,聽到了嗎?” 人是會變的。 就如當初阻止謝留殺了胭脂一樣。 謝慍早已在胭脂給謝留下毒后發生改變,嘗到遭了巨難滋味的他就不再信任過她。 哪怕胭脂是他兄的婦人,同床共枕的妻子,此刻在謝慍眼里,她成了十惡不赦的化身。 謝留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門口。 官府捉拿犯人,按犯罪大小將人關押在牢房。 殺人在南朝同樣不是件小事,按照律法,如果是惡意行兇,自然該以刑犯論處,沒有例外要拖到法場斬頭,才能平息受害人家屬的怨怒。 事發雖然突然,卻是在眾目睽睽下發生的。 太多人親眼所見,一個女子手上拿著正在滴血的兇器,從另一種程度上來說,胭脂已經被認定為殺人兇手了。 她逃不掉的。 “殺人了,抓住她!” “快,看緊了!別讓她跑了!” 大街上嘈雜的聲音像極了長嬴里吵鬧的蟬鳴,胭脂嘴巴干澀得說不出話,亦或者她不知該怎么朝周圍人解釋。 她其實不會跑的,她也想弄清楚剛才發生的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胭脂只記得她跟謝伯卿在爭執,她情緒不穩,未曾留意到巷子里來了什么人。 車轱轆噠噠噠地在石板上響起,也沒有讓她分心看過去一眼。 甚至因為她跟謝伯卿談論的往事過于隱秘,不好被人聽見,她巴不得旁人不要注意到他們,也就更不可能偏頭觀察其他人。 事已至此,就連她都弄不清那把刀是怎么出現在她手里的。 說她狠毒,就算在氣頭上,她當真從未想過對謝伯卿下手。 算是一點良心未泯,即便是對謝留,她也不過是選擇下毒的手段,而不是用這種手握兇器的方式。 但無論怎么說,謝伯卿是徹徹底底地死在她眼前的。 胭脂沉浸在當時的場景中,只覺得遍體生寒,傾盆落下的暴雨打濕了她的衣裳,被捕以后胭脂更無換件衣裳的待遇,就被押到牢房里了。 如今還渾身濕透著,在陰冷潮濕的天氣里,哪怕地上鋪的有草垛,她還是冷得瑟瑟發抖。 “大人,就是這了。” 在差役的帶領下,謝留出現在牢房前。 外面的天色已經黑了,兩邊差役提著燈籠照亮內里的情景,在一片黑暗中的胭脂瞬間無所遁形。 她仿佛停留在另一個世界,面色慘白,兩眼無神,魂魄離體般抱著雙膝坐在角落,以至于謝留的到來都沒有驚起她的注意。 解鎖開門,謝留腳步沉穩地緩步進來,差役面面相覷,在謝留冷眸回視過來時一驚,然后將燈掛在牢房外后離開。 胭脂被一只微涼修長的手護住下巴,被迫抬頭,驚魂未定的臉上散發著寒氣,因為寒冷嘴唇都凍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