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奴 第35節
可能是那個女子的言不由衷,說得經常和做的不一樣。 就像胭脂無法參與謝留跟云徊在戰場的那幾年時光,云徊同樣無法觸碰謝留同胭脂在十幾年里的過去。 因為很多事情沒有辦法用黑的白的直接辨認是對是錯。 “不聽話就把你帶到河邊丟掉”、“從后面推你下水淹死,讓你再回不了家去”、“怎么別人都頂個聰明,就你生的人模狗樣,偏偏是個草包”,在這一堆諸如此類的辱罵背后,誰會知道是一個貪玩不知分寸的少年把自己弄得臟兮兮,然后被照顧他的小姑娘不厭其煩地整理收拾,一遍一遍為他擦手剔出指縫的泥才產生的。 半大小子,瘋瘋癲癲,如果不是親身經歷,誰會知道那時的謝留多么難照顧? 胭脂才多大,自己也是個孩子,還要照顧比自己年長很難約束的少年,她沒那么好的脾氣,她也會生厭也會發火。 只因她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需要找到自己的發泄口,來宣泄緩解對看不到希望的未來的一點埋怨憎恨。 “胭脂,胭脂。” “叫魂嗎,你煩不煩啊。” “胭脂。蟬,有蟬。” “傻子,你把它捏死了!呀,真惡心!” 等胭脂忍著厭惡,帶謝留洗干凈手,在他又想一出別的事之前,胭脂就會對他威脅,“再弄臟自己的手,我就帶你去廚房,把它剁了!” 謝留畏懼的閃躲,“不要不要,不要剁我。” 這種長時間的鬧騰,一直到降服不了他又感到疲累的小姑娘終于連火都發不起來,丟下棍子蹲在地上哭為結束。 只要看到胭脂掉水珠子,傻子才會知道錯般期期艾艾靠過來,“胭脂不哭,手,手給你吃。” “吃什么,剁掉算了。” 說罷便將那討人厭的手指塞進嘴里,狠咬一口,直到聽見謝留哀嚎才算解氣。 從前試圖遺忘隱瞞的過往一幀又一幀地竄入腦海,濕潤的微風拂過手指,閉眼的謝留仿佛想起來被濕熱的口腔包裹吞沒的觸感,徹底清醒過來。 要說胭脂那時對他不好,也不盡然。 除了謝伯卿,還會有誰有那樣的能耐日日待在他身邊。 更何況,那也不過是個正需要被人寵愛的小姑娘的年紀。 “也許回憶中并沒有那么美好。” 被拒絕后,云徊咬咬牙道:“是你心中將她美化了,人不是一成不變的,但是懷有惡意之人,她是永不悔改的。” 謝留頓足。 云徊加快語速想要讓他回心轉意:“她與我們不是同一類人,你還記不記得我是怎么淪落到軍中的,謝留,我們才是同病相憐的那種人,和她全然不同,不要再沉湎在過去那些虛情假意的好了。都是假的,你要向前看,還有更好的人想照顧你,你值得最好的呀!” “看看我,回頭看看我吧。” 她祈求。 說起來,云徊身世也很坎坷。 她是龐家妻妾之爭,落敗之后被犧牲的棄子。 她是原配所出的嫡女,被妾室所害,在街上被人掠走好幾年,后來就出現在了軍營之中。 但以她的自強不息才活到了今日,龐家因她不是貞潔之身,礙于原配那邊的勢力,又不能不將她認回去。 于是選了個折中的法子,讓她以遠親的身份回來,待遇還與原來正室嫡女的相同。 她同胭脂,就是兩種不同的代表了。 一個堅韌純善對他好,一個刻薄寡毒想他死。 即便云徊感同身受的,說著他們同病相憐,經歷相仿,都是苦命人。 謝留這次最終還是沒有停下腳步,他心中已然有了不同的答案。 天邊自午后起出現一片灰白的云海,日暈也開始黯淡。 近來被提任為副指揮使的徐亦塵忙得腳不沾地,大軍歸朝已有數個月,上面的封賞一一落下來。 最快得到賞賜的其實是普通將士,功績比較好劃分,最慢的就屬徐亦塵這些,有家世有關系,需要好好謹慎安置的世家子弟。 入朝為官,位置不多,前景好的官職多的是人虎視眈眈。 他們世家子弟都需要用勢力去爭,更何況普通人。 除此以外,像謝留這樣的孤兵將領,沒有后臺,是最吃香也是最容易被怠慢的。 謝留屬于上面有勢力想用他,又有人不想他起勢的倒霉蛋。 在此之前,在戰場上。 謝留是因能力過人,被宋霄煉他爹呈報書信到新帝桌前,被封為“北征御敵將軍”,掌管著有近二十萬人馬的神風營的勢力。 并且代行大將軍領軍布陣一職。 可惜有人不想看他這般起勢,在他回京之后百般阻撓,以至于到現在,本該被嘉獎,實至名歸獲得冊封的謝留,暫時名義掛著“將軍”一職,實際上軍籍里的職務卻是一個千戶長。 前段日子,以龐家為首的勢力,更是極力阻止新帝重用謝留。 說謝家前身有逆謀之鑒,就算將功補過,這種罪臣之后也不可多用,并散布種種危險言論,導致暫時看不清風向的官員被暫時拉攏倒戈,反對謝留入職。 為了穩定朝臣情緒,新帝便佯裝舉棋不定,故意不提謝留封賞的事,暫時將他的事放置在一旁,仿佛忘了還有這樣一個有才能的武將在,只等風波過后,一有機會再對謝留的封賞去處另作安排。 一直到最近,關于謝留的去處和官職才有一點眉目。 得到消息的徐亦塵仔細打聽確認之后,便趁著今日抽出一些空閑時間,專門過來見他。 不想恰巧碰到宋霄煉與謝留在他的千戶所里說話,是在談論許多年前的糾葛。 宋霄煉:“你們謝家最早屬于擁護已故嘉儀太子的一派勢力,也就是當今新帝早已故去的大伯父。早前先嘉儀太子年幼體弱,先皇后又去世較早,天家只有這一個正統血脈,你阿翁他們許多人都擔心他撐不到成年,不想他不僅活到了三十歲,還留下一個子嗣。” “你父親被聘為太孫太傅,被先嘉儀太子寄予厚望,要他在他離世之后,好生教導輔佐太孫長大成人。謝世伯銘記在心,頂著多方壓力,接下重任,太孫也與你父親日益親密,視作親人,結果因此引起了太子妃一脈不滿,擔心你們謝家趁太孫年幼,讓他更信賴于你們。” “于是讓太子妃與謝世伯之間對太孫的教導產生了分歧。這也為日后先嘉儀太子一脈的消失釀下禍根。” 宋霄煉撥開面前的棋盤,豪飲一口茶后,繼續說著好不容易打聽來的秘事過往。 “太孫六歲那年,因太子妃借口帶走他,害得原本那日要授課的謝世伯,白白等在太孫書房門外一整日,大雪紛飛,冰寒刺骨,謝世伯病倒后,你們兩方勢力的關系終于破裂。” “病愈后,謝世伯找到機會,便帶太孫求見了不管朝政的安榮皇貴妃,先皇后已故,先皇便沒再立后,后宮之中全由安榮皇貴妃掌管。她膝下無子,正適合代行先皇后一職,教養太孫。” “謝世伯這般做毫無疑問是打太子妃的臉,亦或是想讓太子妃一黨知道教訓,但無疑他成功了,先皇身體不適除了朝政很少過問其他,安榮皇貴妃答應暫時教養太孫后,太子妃那邊再沒有權利和機會隨意插手太孫的事。” 于是這又被太子妃一黨認為,謝家這么做是要帶著太孫向安榮皇貴妃的勢力投誠。 本就破裂的關系變得針鋒相對起來,就在兩方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有一方庶出皇子的勢力說是找到了太子妃與人私通的證據,懷疑太孫不是體弱多病的先太子留下的遺孤,打著維護正統名義造反了。 而謝懷拙的死,更是其中一環設好的局。 太子妃一黨將計就計,并未立馬澄清真相,而是想藉著庶出皇子的勢力一同清理掉謝家。 就在謝懷拙計劃將太孫轉移到他處的時候,下屬送來關有意謀害太孫勢力提前行動的消息,結果未能準備周全的謝懷拙帶著不多的人馬提前進宮,就此步入安置朱雀門的陷阱,永遠喪命于此。 “龐家就是先太子妃一黨的內應,是它向謝世伯提供了假消息,他們如今就是不想讓你起勢清算,才會對你百般設卡,”宋霄煉長篇大論一堆,終于忍不住直接拿起茶壺對著嘴猛灌一通,然后笑笑道:“但你要問,你們謝家還得罪了誰,那我就不清楚了。當年那些事,牽扯的可不止一家。” “你要想知道誰還與你家有仇,那還有得查,但是過去這么多年,許多知情的人都剩的不多了,更何況還有龐家在后清掃痕跡,怕是不大容易。” 謝留:“京都多年前,幾大勢力中,有沒有一戶人家姓盛。如今有一個子弟叫盛云錦,你替我從這方面查起。” 宋霄煉摸著下巴回憶了下,搖頭,“要說以前,京都高門中都以王謝兩家勢力為首,中上些的便是本家在江陵的盧劉氏、張章氏、陳李氏……其次便是我與徐亦塵宋徐兩家,后面大多都是小門小戶,姓盛的倒是不多。倒是現今,官場有幾個姓盛的,就是不知是不是同一家了。” 此時,旁聽許久的徐亦塵終于進來,在兩道早已發現他的銳利目光下,道:“我知道,你說的盛云錦,是不是在京都書院讀書的書生,他叔伯是瑯軒王的客人,我曾在宴請上聽說過此人。” …… 胭脂在去前院正廳的路上,不巧與牽狗的謝慍狹路相逢。 她多日沒有在正院露過面,更不曾和謝慍他們一起到正廳用早食,今日難得出現在這,不僅迎來他驚訝而抵觸的目光,還收獲了一句早已預料的風涼話。 謝慍:“我還以為你打算一輩子躲在我兄背后不敢出來見光。” 胭脂下毒的事,始終是他們當中的一根刺,比她送謝留去參軍,還有過之而不及。 想必她也知道,難以面對他們,胭脂才藉著生病一直在內院偷閑。 這回大概是因為謝府多了個女子,她沉不住氣了,這才拋頭露面,免得家中都忘了還有她這樣一個夫人存在。 胭脂沒理謝慍的挑釁,她病剛好不久,不耐寒,外頭風吹得面頰生涼,她不好多待,干脆先進屋躲風。 只是在踏進屋內那一刻有些愣住,后腳比前腳要慢了許多放下來。 她看到本該待在南院的云徊,就跟她才是這個府里的夫人一樣,站在謝伯卿的身旁遞過去一雙干凈筷子,對胭脂的到來毫不見怪,依舊神情自若淡定地問謝伯卿,“您還想聽郎君什么事,奴家一定知無不言。” 胭脂不解,那天謝留走后,云徊追了出去,他們二人說了什么,胭脂無從得知,她也沒有特意去打聽。 只是現在來看,難道是謝留允諾了云徊什么,答應讓她留下,才使得云徊這么有底氣出現在謝伯卿跟謝慍的眼前,還做出一副周到溫柔慣會照顧人的樣子,對她視若無睹。 “阿翁。”胭脂插嘴進來。 她眼神有些微試探地看向謝伯卿,在老人清亮的眼睛回望過來時,胭脂莫名又有些心虛地閃躲開。 她就像做錯事的小輩,很怕謝伯卿的苛責。 對胭脂來說,謝伯卿與她也有著非凡的意義,她跟謝留、謝慍,都是無父無母的孤兒,謝伯卿雖然年老,但在教導和吃穿上,從未虧待過她。 甚至讀書識字,她也跟謝留謝慍上著一樣的課,聽著同樣的文章。 興許謝留訓她,胭脂還會不服,但謝伯卿要說她做錯了什么,胭脂還會聽上一二。 她等待著對方會跟子孫一樣的反應,沖她發難,但出乎意料的,謝伯卿并沒有當著旁人的面對她冷嘲熱諷,和出聲訓斥。 謝伯卿:“聽說你小病了些時日,既然病好了,就不要再貪涼,出了屋外該多穿幾件衣裳。” 說完,他端起碗,謝絕了云徊的伺候,自己拿起勺子舀著碗里的云吞。 胭脂以前會覺得謝伯卿偏心兩個孫子,拿她一直當外人一樣對待。 但這回,在變了臉色的云徊面前,胭脂詫異又疑惑地看著謝伯卿,有些高興自傲地認識到,可能在謝伯卿心中,她還是有些不同的。 胭脂那股愧對他的羞恥感褪去不少,聲音也大了起來,“我知道,我曉得的,多謝阿翁關心。” 謝慍在她背后冷哼一聲,然后面色鐵青地挨著謝伯卿坐下。 他至今不能接受,他兄跟他翁對胭脂的態度,竟然這么輕而易舉地原諒她之前的所作所為。 謝伯卿:“你也坐吧。” 胭脂跟謝慍同時朝云徊看過去,就聽謝伯卿道:“你是靈官請到家中的客人,不是府里的奴仆,這些伺候不必勞煩你來。” 他到底是那種性情大度的老人,說起規勸人的話也不難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