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耷拉嘆了口氣，“佟少爺,我和這群人打交道幾十年了，在這事上朝廷要能掰過他們,得用處十分的力氣。”

    “嗯。”舜安彥點(diǎn)點(diǎn)頭,“自然是。”

    其余的他沒再和吳耷拉交底,只是掐指算了算路程和時間,然后囑咐了句：“吳都統(tǒng)一定要派各路盯緊郡王和法王身邊，每日要讓我們的醫(yī)師去看過法王才行，那些個鳥語聽不懂也罷，但人的情況咱們一定要清清楚楚。”

    吳耷拉自然沒有不答應(yīng)的。

    可這番準(zhǔn)備不過只用了半日，到了深夜時分，舜安彥在睡夢中迷迷糊糊聽見外面的喧嘩。

    他幾乎是一瞬間就醒了，翻身下地連衣服都沒有披，掀開門便問：“是不是法王出事了？”

    有侍衛(wèi)立即迎上來，“寺中來報，法王彌留了！”

    舜安彥想也不想，進(jìn)屋披上外衣，去旁邊的屋子提溜了一個還不清醒的醫(yī)師，奪了匹馬帶上他就往法王駐地沖去。

    一路舉著令牌讓人讓路，馬直接停在了法王所在的屋子之前。

    因著養(yǎng)病怕冷，法王沒有住在高大幽深的正殿，而是尋了一座小偏殿居住，屋子小院落也逼仄，寥寥十余人就擠滿了整個院子。

    里面有巴拜特穆爾和他的侍從，也有法王座下的喇嘛，還有便是朝廷的侍衛(wèi)及吳耷拉。

    吳耷拉一見他，似乎是松了口氣。

    “佟少爺，您來了。”

    然后又指指衣扣，“您的衣服……”

    舜安彥隨手摸過去，他走得急，脖子下的兩個衣扣都散著。

    可他也不在意，而是推推身邊還睡眼惺忪的醫(yī)師，“去，進(jìn)去看看。”

    “不用了。”巴拜特穆爾清冷的聲音插了句，“師父已在彌留，請讓他安靜祈禱吧。”

    “這可是性命之事，不看過怎么能讓人放心？之前法王在京城得病也是我讓太醫(yī)看過才緩解，不然您的師父能活到今日？”

    舜安彥寸步不讓，一手握住刀柄，一手按著腰間的火奴，又給吳耷拉一個眼神。

    吳耷拉心領(lǐng)神會，立即喊了在外值守的侍衛(wèi)們一起進(jìn)來，“各位去旁邊偏殿歇一歇，朝廷的醫(yī)師見多識廣，定能緩解病程。”

    法王座下的喇嘛突然說了句話，非蒙非藏非滿，又是普度寺那熟悉的奇怪語調(diào)。

    巴拜特穆爾聽見并沒有反應(yīng)，只是直直立在院中。

    “郡王，請吧。”

    “里面是我?guī)煾浮！?/br>
    “您已經(jīng)還俗，現(xiàn)在是朝廷理藩院冊封的扎薩克郡王！”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

    “這是漢人的道理，若我沒記錯，此處是塞上！是漠北！是大清的領(lǐng)土！你我，都是臣下。”舜安彥左手比了個請的手勢，右手轉(zhuǎn)了轉(zhuǎn)那把火奴，“請吧。”

    他的意思清清楚楚，巴拜特穆爾和他的人要么自己用腿走過去，要么他動槍讓他們沒腿走過去被抬過去。

    巴拜特穆爾身邊的人面露怒色，正要拔刀相向，卻被他攔住。

    “好，我?guī)麄冞^去。”

    他的號令極為有用，那些人雖有不忿，但還是忍住和他一起走了出去。

    他們才走，吳耷拉便上來問：“下面怎么辦？”

    “醫(yī)師進(jìn)去，我只來得及找來一個，吳都統(tǒng)盡快再找兩個來。”舜安彥掃了眼旁邊兩個喇嘛，“這兩個人看住，里面是否還有？”

    “還有一個，你來之前說法王彌留，他們就只留下一個喇嘛伺候他念經(jīng)。”

    “呵。”舜安彥提住那醫(yī)師，在推他進(jìn)去時耳語了句，“無論如何，今天他都沒咽氣，明白？”

    醫(yī)師輕點(diǎn)了下頭，進(jìn)去后直接撲在了法王的榻邊，推開了那個閉目敲木魚的小喇嘛。

    他手指搭上法王的手腕，雙目一閉，然后大喊一聲：“還有救！還有救！”

    然后從懷里掏出一包金針，刷刷刷往法王的xue位上戳去。

    那小喇嘛還想伸手阻攔，被舜安彥一把抓住，用蒙文訓(xùn)斥：“你怎么回事？他是在救法王！你到底是不是忠心之人？來人啊，這人企圖阻礙法王醫(yī)治圖謀不軌，把他壓下去！”

    于是，他們火速換掉了法王屋內(nèi)的人，從朝廷駐地?fù)軄砹巳t(yī)師輪流照看，再又添了四個下人在屋內(nèi)值守，屋外又三層包圍，直把人圍的水泄不通。

    一切妥當(dāng)后，意味著法王這個行將就木的人被控制在了舜安彥手中。

    吳耷拉長舒一口氣，暗暗朝舜安彥比了個大拇指，“佟少爺，還好您反應(yīng)迅速。”他回頭望了眼，“可這么封著也不是事兒。”

    “快了，你多派些哨子去，看看萬歲爺派的人到哪里了。再去找?guī)讉€翻譯來守著。”

    吩咐完，吳耷拉去辦事，他則到了隔壁的院落。

    巴拜特穆爾端坐在隔壁院落正殿的上首，不知是誰給他取來了筆墨紙硯，他正在桌前端坐書寫。

    此情此景相當(dāng)熟悉，一樣的神態(tài)、一樣的動作，甚至是一樣的昏暗，只是少了那身血紅袈裟，變成了白衣披袍加白麻衣襟。

    舜安彥不顧旁人的眼神，搬了個凳子坐到了他對面，也取了一支筆一張紙。

    巴拜特穆爾看了他眼。

    “也不是沒和您一起抄寫過。不知您今日抄什么？”

    “辛棄疾，賀新郎。”

    舜安彥頓了頓，輕笑搖頭，然后提筆也寫了起來。

    一紙寫罷，他提起來吹了吹。

    “我的字不如你，也不如公主。”

    “您過謙了。”

    “辛棄疾，好詞啊，郡王曾問我公主最喜歡哪句，最后又不問了，您可還記得此事？”

    “記得。”巴拜特穆爾淡然地擱下筆，“不問便是不想知道，過去之事，我不求甚解。”

    “當(dāng)然，您不問我自然也不說。但郡王知道我今天最喜歡哪句嗎？”

    “不知道。”

    “那我得告訴您了。”

    可他又沒有說出來。

    巴拜特穆爾的黑眸如深淵般不見底，他直直地看著舜安彥，往日沉靜的青年今日有股廝殺及好斗的血腥氣。

    不知從何而來，但卻彌漫周身。

    正當(dāng)這份凝視還在繼續(xù)時，外面?zhèn)鱽硪簧斫泻皠澠萍澎o的夜——

    “報——報——報！”

    屋內(nèi)的蒙古人一陣激動，他們以為是法王終于咽下了一口氣。

    舜安彥也握緊了拳頭，成敗就在此刻。

    那聲音越來越近，終于報信人進(jìn)屋跪下道：“報，安北將軍臺奉萬歲爺圣旨遣領(lǐng)侍衛(wèi)內(nèi)大臣國公阿靈阿帶火。器營及鑲黃旗兵丁千人已在十里外。”

    舜安彥笑了下，將自己抄寫的辛棄疾捏在手心揉成一團(tuán)，轉(zhuǎn)過身掃視著屋內(nèi)驚疑不定的蒙古人。

    “郡王身負(fù)神童之名，通曉滿蒙漢藏，不如就趁我去接國公爺時給大家解釋解釋這句詞吧。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

    舜安彥掃袖而去。

    不恨他沒見過塞上過去那些前仆后繼的反復(fù)無常之徒，只恨他們見不到今天他拿捏他們后代的樣子。

    棍棒底下出孝子，今天，火器底下出新王。

    *

    又是一日一夜，在理藩院的主持下，那位被跗骨瘡折磨的半身潰爛的法王終于在他該咽氣的時候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帶著對一生或悲憤或遺憾的心情，他在最后時刻支支吾吾口齒不清一直在說著什么。

    可具體說什么不重要，理藩院的翻譯們只會按照朝廷想聽的內(nèi)容來翻譯傳達(dá)，第一時間整理成了一份完整的遺囑寫在紙上，然后快馬回傳康熙。

    當(dāng)舜安彥把那份以“致至高無上尊敬仁和的大皇帝”開頭的“遺囑”向那群蒙人展示時，還享受了會兒看他們那敢怒不敢言、心有戚戚焉的表情。

    然后他和國公爺阿靈阿說：“國公爺辛苦。”

    “他們這就怕了？”阿靈阿今年不到三十，也是股爭強(qiáng)好勝的脾氣，“我辛辛苦苦運(yùn)的炮和qiang，一下都沒動他們就慫了？”

    “國公爺要是不心疼，等下把大炮列在外頭，咱們鳴炮紀(jì)念下。”

    “紀(jì)念什么？”

    “紀(jì)念老東西死不瞑目，紀(jì)念他們今日慘敗。”

    要不是顧及里頭有人剛咽氣，阿靈阿差點(diǎn)放聲大笑，隨后在信使奔出駐地時，他便命人在營地用一枚大炮連發(fā)十余下。

    美其名曰：“軍禮送亡魂”。

    那炮是舜安彥回國后，戴梓根據(jù)他帶回來的圖冊和講解又改進(jìn)過的，威力強(qiáng)大還能連發(fā)。

    本還憤懣的蒙人看見這威力無比還沒有間隔發(fā)射的炮彈，便連最后一絲憤怒的表情都不敢有了，連連磕頭說但憑吩咐。

    接著，吳耷拉按照“法王遺囑”向兩個方向派出人馬搜尋轉(zhuǎn)世靈童。

    當(dāng)然，這個方向都是安北將軍臺已經(jīng)安排過的了。

    阿靈阿見一切妥當(dāng)，讓舜安彥早點(diǎn)回去歇息。

    “不用，大概是困過頭了，我現(xiàn)在一點(diǎn)都不想睡。”

    “行吧，那待會兒再和我去裝模作樣給老東西上個香，祭拜下。”

    阿靈阿喜歡舜安彥這辦事利落的樣子，勾著他肩膀說：“誒，我還替你做了個跑腿，出發(fā)前有你的東西跟著京城奏折一起送到大營，等下叫人給你放房里。”

    “是木盒？”他驚喜問。

    “是，兩個賊大的木盒，是不是你家里給你寄吃的？”阿靈阿笑說，“你們老佟家也真是，這地方寄吃的到了也沒用啊。”

    而舜安彥知道那是什么，他立馬打了個哈欠，“我發(fā)現(xiàn)還是困了，那個國公爺，上香您帶吳都統(tǒng)去，我先回了啊！”

    不待阿靈阿反應(yīng)，舜安彥已經(jīng)一溜煙跑了回去。

    可木盒還沒送到他屋里，他又殺出去再找阿靈阿。

    找到時，阿靈阿正在裝模作樣安慰那群漠北人，尤其是慘痛失去“師父”的賽音諾顏部郡王巴拜特穆爾。

    “國公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