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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風雨下西樓 第62節(jié)

    “啊?”朝煙聽著就覺得腿酸,不想活動了。

    許衷拿過她手里的兔子燈,另一手牽出她,含笑著帶她走下去。

    州橋往南,滿目盡是一家家的招牌。

    王樓酒店前有十來個人一排站著,都在賣野味rou食。有獾兒、野狐,也有rou脯、臘雞等,一個不過十五文錢,圍著買的食客多得很。

    “想吃么?”許衷問朝煙。

    朝煙的腹胃剛被甜果子填滿,哪里還會吃得下。搖了搖頭,卻還是踮起腳往那里的一眾人處望了望。

    臨近的飲食果子店豈止這一家,張家酒店自然是大店,而小店又有曹家從食、薛家分茶、王樓山洞梅花包子和曹婆婆rou餅搶著生意,李家香鋪倒是在一眾飲食店里獨獨不一樣的。

    也經過了街西的遇仙正店,朝煙還打笑著說要去看孫四娘。

    “那便去吧。”

    許衷不把朝煙的話視作玩笑。

    她說要去看,他便帶著她進了遇仙正店。叫人從后廚請來了孫四娘,朝煙得以與她再見一面。

    孫四娘的模樣,當真是與在李府時不一樣了。在李府里頭,她大抵沒有個講話的人,成日低著眉眼不說話,孤高得叫人難以靠近。如今到了這里,每日忙碌起來,做菜的名氣上去了,后廚里又有幾位能一起切磋手藝的名廚,孫四娘臉上總算多了點叫朝煙欣慰的笑。

    “一切都好,多謝娘子掛心。”孫四娘萬分感激朝煙,給了她施展身手的機會。

    再從遇仙正店出來,向南走幾步,就出了朱雀門。

    朝煙從前出門時,不常走來這里。

    街邊的民舍店面都有些許陌生,也要許衷一點點給她指明:“自此往西是殺豬巷,往東是麥秸巷。狀元樓便在麥秸巷里。這里除了民居之外,臨近都是茶坊,也有一家新門瓦子。”

    “你怎么會都記得這樣清楚呢?”朝煙問他。

    “多來走走,便記清了。”

    日漸西移,天色逐漸昏暗下去。點燈的人家愈來愈多,街上反倒如白晝一般明亮。

    兩個漢子背負著幾捆木頭從街上走過去,木頭長且粗,自朝煙身邊走過。許衷伸手護著她,可人實在太多,木頭還是蹭著了朝煙的羅裙。裙上灰了一片,像是鮮花沾了泥,太過礙眼。

    漢子停下來,看到朝煙身著富貴,一個勁地賠罪,生怕朝煙要他賠衣裳錢。朝煙笑著拍了拍衣裳,木灰統(tǒng)統(tǒng)被拍掉了。

    “沒什么事,丈人無須在意。”朝煙笑道。

    漢子有些過意不去,無奈眼瞧著天就要黑了,背上的東西再不送到,他又該挨罵聲了,只能再三向朝煙道過不是,匆匆走了。

    “他們這樣著急,是要去哪里?”朝煙問許衷。

    她總覺得,許衷似乎什么事都知道。但凡她有不明白的,問他就是了。

    許衷朝兩個漢子遠遠望了一眼。他也說不準,只能猜測道:“約莫是去搭樂棚的。東西教坊就在前面,今夜要在樂棚歌舞戲曲。”

    “喔啰啰!喔啰啰!”

    兩人正說著話,都聽見了遠處來的叫喚聲。

    聲音由遠即近,伴著地上沉沉而急促的聲響,像是有什么龐然大物奔襲而來。

    周遭之人聽見了這般聲響,紛紛退到了街的兩邊。許衷也帶著朝煙到了一旁。原本走滿行人的大街一下子空空蕩蕩,連一片布都不曾遺落。

    朝煙還在納悶這是怎么了,耳中竟聽見了牲畜的嚎叫。

    循著聲放眼望去,只見成千上萬頭生豬,由十幾人驅趕著,自南朝北,往朱雀門而來。

    “喔啰啰”的聲響伴著生豬的腳蹄聲,如樂曲般聲振林木,響遏行云。

    朝煙看得呆住,而生豬們跑得歡快。它們自各地而來,匯入東京城中,供京城上下飲食。

    街巷西側,日已落在天際。紅光彌散在朱雀門城樓上下,照得一頭頭生豬通體鮮紅,照得街巷半明半暗,照得整個東京城都曉得:正月十五的夜,這就到了。

    第73章 狂士

    走過了東西兩教坊,朝煙腿酸得不得了了,路也懶得再走,兩人于是乎進了一旁的茶坊。

    茶坊與酒店不同,酒店賣酒和飯菜,是專門做酒菜的。茶坊則是賣茶,順道做做菜。

    這里的菜終歸不及酒店名廚做得合口,可總比午膳吃的那些菜餅子多了點花樣。朝煙將就著吃了幾口,許衷問她:“倦了?”

    朝煙搖頭道:“倒是不困,只是累了。”

    “腿酸了?”

    “嗯。”

    反正是雅間里頭,茶飯也上齊全了,不會有人進來打攪,許衷坐到了朝煙身邊,伸手給她揉腿。

    朝煙鮮少有累得腿酸的時候,今日從早間出門,一路自馬行街而來,至此天色都黑了,便是個壯年漢子也不會不勞累。

    想到是許衷主張不坐馬車而靠兩腿走來了,朝煙享受著他的伺候,也就心安理得了。

    許衷不是沒想過路程遙遠,可若非躬親踏過一遍這街巷,又豈能真正看見東京的正月十五是何般風情。坐在轎子上,便要錯過潘樓街的頭面,錯過王樓前的鵪鶉,錯過生豬進城,也看不到匠人們搭木臺子了。

    他低著頭,手上微微用勁。朝煙覺得自己筋骨是緩和了些,半靠在他身上,小聲問他:“羨真,我們今夜到哪里去看燈?”

    “吃完飯,我?guī)闳ァ!?/br>
    許衷今日打定了主意,就是要瞞朝煙到最后時分。她一路何止問過一遍,可他都只是說向南去、向南去。走了這樣多的路,若是許衷挑的不是個好地方,朝煙可要同他理論呢。

    他看她一眼,就曉得她心里裝了哪些心思,勾唇笑道:“我覺著,你會喜歡那里。”

    “嗯…但愿如此。”朝煙看著他。

    正月十五,白晝一日的熱鬧,都是為了夜晚的燈會。

    城中噼啪地響起了煙花聲,火星子竄上了天,炸開火樹銀花,紛紛灑落人間。

    這一聲脆響之后,元夕燈會才算真正開始。

    朝煙看了看擺在一旁的兔子燈,想起往年與姜五娘一道在州橋一帶看燈火,為了看女子相撲,擠丟了秦桑,還遇見了皇城司的人。當時陪在她身邊的是家人,而此后,大抵都會是許衷了。

    若不是許衷,也會是許家的人。或許是許衷的表妹,或許是她與許衷的孩子。

    她若想念家人,自然也可以隨時回去,無論是去找姜五娘,還是去找朝云,都不會有人阻攔她。

    日子便像元夕燈花一般,紅火又耀目,熱熱鬧鬧的,舒舒服服的。

    許衷背著朝煙,從茶坊里出來,慢悠悠地再往南去。

    今日一整天都在往南走,再南下去,得出南薰門了呢。

    朝煙頭一回被人背著上街,心中許多羞赧,害得她只敢把臉埋在許衷的背上。許衷以為她不喜歡,要放她下來,可她又不想再走路,扭扭捏捏了半晌,還是不肯下去。

    許衷輕聲笑她。

    朝煙手里掬著兔子燈,貼在他耳旁,與他說道:“不準笑我!”

    許衷便使壞,故意把后背一顛。朝煙被他顛地渾身顫了顫,趕緊用胳膊纏住他脖子。

    “許羨真,你走穩(wěn)點!”朝煙道,“邊上許多人看著呢!”

    “好,好。”許衷重新攬了攬箍住她的手。

    “我們去哪兒呢?”

    “看街亭,這就到了。”

    朝煙抬起頭來,看到許衷已然背著她,到了一座高臺之下。

    臺上有座亭樓,許多游人在亭中遠眺。

    “登上這里,能看到什么?”朝煙生疑,“這臺子雖高,卻離內城太遠。”

    東京最熱鬧的州橋御街、馬行街、潘樓街,肯定統(tǒng)統(tǒng)望不到。那在此處登高,又是為了什么?

    許衷并不作答,只是仍然背著朝煙,從高臺拾級而上。

    一步,一步,終于登頂。他緩緩放下朝煙,兩人站在亭中。

    朝煙愣住了。

    這里,明明到了內城之外數里,卻有著不差于內城的熱鬧。

    街巷之中燈火如游龍一般,乍一眼看,竟似流火之江河,縈繞于城中大小巷陌。橙紅一片,銀星萬點,聽得人聲交雜其中,似天上老君們聚會。

    西北邊教坊后頭搭起的樂棚已經敲打上了,鼓瑟吹笙的藝人們引得周遭游人駐足。一隊巡城的士卒走過,隊末的兩個官兵還往樂棚望一眼。回過神來時,隊都走出幾丈遠了。忙亂地跟上去,又和胡亂跑著的孩子們小小相撞。孩兒們哭鬧起來,官兵盡管頭疼,也得停下步子來哄一哄。

    東北邊的狀元樓一帶更加擁鬧,因國子監(jiān)、太學相距此處不遠,舉子、同窗們常聚在這兒喝酒作詩。狀元樓后頭擺了一座燈山,最靠中的是一尊文殊菩薩像,身下一匹白象,生動極了。左右兩邊是有彩結金書的禁衛(wèi)門,用草把子扎出了二龍戲珠的形樣。夜風吹拂,彩結飛揚,那兩條盤旋的游龍也似飛仙般搖晃在半空之中。

    這分明就是仿了宣德樓前御座燈山的形制,只是御座燈山供官家、娘娘們賞玩,上頭扎的是真龍。這里的龍,遠看還是飛仙狀,若是走近了,便可見其鱗爪有缺,模樣只是像罷了,不敢做真龍,來奪去御座之風頭。

    有快馬自南薰門而來,馬上之人手中高舉著什么,嘴里喊著“讓路讓路”,飛也似地奔北而去,進了朱雀門,又從御街走了。朝煙只是匆匆看了他一眼,又看向了浩浩蕩蕩一批人在演的儺戲。

    “這不是初一,怎的還有儺戲看呢?”朝煙問許衷。

    許衷的目光追隨著那進城去的飛騎,沒察覺朝煙在同他說話。

    朝煙拍拍他,他才回過神來:“你正月初一看到的那些,都是宮里出來的優(yōu)伶,演的是最好的儺戲。而今日在街巷中的都是些民間藝人,趁人多,賺一些銀兩。”

    朝煙只恨自己沒生得一副好眼,眼瞧著那些藝人走近又走遠,究竟也沒看清誰的真容。只見演鐘馗的那個,把臉面涂得漆黑一片,陣陣喝彩為他而響。

    遙遙再望去南面的蔡河,河上舟船靠岸停泊,打著燈的船夫們高歌唱著元夕之興。河岸邊,有人成排成排燒著飛上天的煙花。一簇簇的花兒綻在天際,映亮了一河漂泊著的魚燈。

    “啊!”朝煙忽而輕喊出聲。

    許衷問她看見了什么,朝煙驚道:“你看,你快看,那些從臺下走過的那個,是不是歐陽修?”

    她湊到了亭子的最邊緣,只為看得更清楚。

    醉醺醺的文壇領袖頭上簪著一朵金花,仰天看著夜放于天的火花,踉踉蹌蹌拎著本詩集,狂笑著從臺下走過。朝煙認得他,更認得他的笑。整個東京朝官之中,只有歐陽永叔一人,敢笑得張狂放肆。他年少時便張狂,因行事不正失了狀元,本已斂了一身疏狂。然白日放歌須縱酒,有詩酒作伴,便是再怎么斂去了脾性,還是高聲唱著“且把金尊傾美釀,休思往事成惆悵。”

    許衷點點頭:“正是歐陽學士。”

    “歐陽修被貶三年有余,總算是回京了!”朝煙拍手稱慶。

    歐陽修當初為何被貶,如今為何回京,她統(tǒng)統(tǒng)不在意。她在意的,只是將來的東京城里,能不能再時時聽見歐陽學士的《蝶戀花》。她要聽“花里黃鶯時一弄”,要聽“簾幕風輕雙語燕”,大宋最會寫詩文之人,大筆一揮,落下的那些筆墨,也將傳唱千年。

    臺下見歐陽修,是今日之偶幸。東京有歐陽修,是百姓之榮幸。大宋有歐陽修,是一朝之大幸。

    那疏狂之人,醉酒高歌,晃晃搖搖,走向一片燈山花海。

    教坊樂人唱著新編排的曲子,伴著箜篌聲響,清妙之音緩緩響起——

    “歸與,歸與!何歸與?”